“鬼气”：鲁迅的好饮与戒酒

2022-02-07

黄坚：《桃花树下的鲁迅》，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

 

作者黄坚的专业是古代文化研究，研究鲁迅只能算是业余爱好。本书是个随笔集，包括十三篇文章，研究和考证有关鲁迅生平和著作中的一些细节，体现出作者见微知著的研究风格。

写序的陈漱渝先生对此书很是欣赏，说自己是一口气读完的，还说鲁研界内无高手，鲁研界外有高人。陈先生所欣赏的，就是作者从小处入手，广泛搜罗，小心求证的风格。确实，鲁迅研究中，大而化之的东西太多，主义本位的东西太多，重复工作太多，假话大话口水话太多。此书作者纯粹出于兴趣，抓住一些细节很下功夫，工作态度，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都值得肯定和学习。

我读此书，感受最深的是“游走于好饮与戒酒之间的鲁迅”，可能与我的生活有关，也与目前的过年气氛有关吧。

鲁迅身上有两面性，很多矛盾，这是共识。“好饮与戒酒”就是两面性或矛盾的表现之一。

我们从鲁迅的著作中，看到过很多关于饮酒的描写。《阿Q正传》，《孔乙己》，《在酒楼上》，《孤独者》……事实上，鲁迅也是饮酒的。在他的故乡绍兴，有喝黄酒的习惯。《在酒楼上》，“我”与朋友两人一顿喝了五斤黄酒。

1928年6月6日鲁迅给朋友章廷谦的一封信中有一句话，“我酒是早不喝了。烟仍旧，每天三十至四十支。”查看鲁迅日记，此日之前，鲁迅照旧在“招饮”，“邀饮”，“买酒”，“饮酒”，“醉”，“大醉”，显然是在密集地饮酒。甚至，吃面条都要饮酒。

鲁迅喝的酒，有黄酒，啤酒，也有药酒，白酒；他喜欢与朋友聚会，聚会则饮酒。他似乎是快乐时要喝，痛苦时要喝；而他是经常痛苦的，也就经常喝酒。

周作人生病住在西山疗养时，鲁迅几乎每天都要去探视。他很有些为弟弟紧张。一次回来的路上喝了酒，醉了。

在他的日记里，经常出现“醉”，“大醉”的字眼。

有朋友说他只是偶尔喝，浅尝辄止，很有节制。

但他的挚友沈兼士说，他天天要喝酒，而且酒量颇大；啤酒要喝几瓶，还喝白酒。

后来许广平干涉，他就在晚上喝。许广平不得已，将白酒瓶塞子松开，以跑掉一些酒气。其实这个做法没有一点作用。如果真跑了一些酒气，就可能要多喝一点。

鲁迅喝酒喜欢一饮而尽；喜欢劝酒，也接受别人的劝酒。

鲁迅与许广平由师生而成为朋友，夫妻，也有酒精的功劳。

许广平与同学到鲁迅家里，喝了酒。

鲁迅喝多了，有些醉意，将手放在许广平的头上，又出拳击打座中一女子。只鲁迅一个男子，其余四人是女生。

女子们吓坏了，跑出去，去了白塔寺。

鲁迅去找她们。又喝了几次酒。总共喝了烧酒6杯，还有葡萄酒。应该是喝多了，出丑了。

以前许广平跟鲁迅通信，小心谨慎，师道尊严的。这以后的通信就轻松了许多，敢开点玩笑了。

许广平劝鲁迅戒酒，他就吹嘘自己酒量大，一生只醉过一回半。又说自己平时不怎么喝酒，知道喝酒的危害。除非有人劝酒才喝一点。

鲁迅的夫子自道，让我联想自己，觉得好笑。

有时酒桌上被人夸酒量大，表面谦虚，内心却有点飘飘然。

确实醉得不多，而且有节制。不过十次总有一次会醉。

也喜欢吹牛说，此生只醉过两次。

“醉过两次”之说，是因为与在座者共饮醉过两次而已。

鲁迅说他只醉过一回半，他与许广平一起喝酒就醉过一次了。

每次醉酒，很难受，还出丑，于是就下意识地声称戒酒，“以后再不喝了”。

鲁迅给友人的信中经常宣称戒酒，但又经常开戒。

鲁迅对饮酒的态度，很矛盾。他自己是喜欢饮酒的，但在他的小说中，饮酒却是负面的。《阿Q正传》和《孔乙己》中的饮酒场面，都是颓废的，空虚的，无聊的，下流的，肮脏的，孤独的，寂寞的，放纵的，消沉的……都是负能量的表现。

本来，有一种叫做“酒神”精神的东西的，是阳光的，自由的，开放的，活泼的，冲动的，张扬的，美好的……但鲁迅的内心似乎没有这些东西，他笔下的人物表现不出这些东西。

在鲁迅的笔下，饮酒总是与放纵和堕落联系在一起的。

鲁迅青年时代并不饮酒。因为他的父亲酒后无行，经常骂人；母亲也告诫他不要喝酒。到北平后，有了收入，又要交际，讲排场，又寂寞，才开始喝酒。他之后一直是有些矛盾的。知道饮酒不好，不仅损伤身体，而且在道德上也有负面，还影响社会形象。因此就声言不常喝，又常“戒酒”。而且，还曾经用喝酒来攻击论敌，比如在女师大事件中攻击杨荫愉招人喝酒。自己又经常喝，经常醉。

鲁迅在好饮与戒酒之间的徘徊，我怀疑与他身上背负的鬼气有关。

鲁迅身上是带着浓郁的鬼气的，忧郁，自卑，尖刻，压抑……这种鬼气来自他的家庭，来自他所处的时代，我怀疑还来自他的血质。

他早就感觉到它的压迫，折磨，摧残了的，他一直在努力摆脱它。

他的求学，从绍兴到南京到日本；

他的工作，从杭州到绍兴到南京到北平到厦门到广州到上海；

他的专业从军工到矿业到医学到文学……

他在不断选择，也在不断逃避，为的是不断摆脱鬼气。

他后来之所以不再写小说，可能是害怕陷入鬼气的纠缠之中；改写杂文，可以不断转换战场，闪回式作战，获得一些主动。

他到北平后的喝酒，因为孤独寂寞，看不到希望；因为他被鬼气围困，压制，纠缠；他以为喝酒可以麻醉自己，可以在摆脱鬼气的纠缠。其实，酒精是鬼气的朋友，“以酒浇愁愁更愁”。

他其实是有些酒瘾了的，有时候会纵酒。

于是他更要努力摆脱出来，于是他就对人声称要戒酒，还在文学作品中批判喝酒。这种批判，看起来轰轰烈烈，以为战胜鬼气了，其实鬼气就酝酿在酒精之中。

本书作者说，鲁迅只有在旧体诗中才与酒实现了和解。其实他只是在很私密的空间在魔鬼的怀抱中酣睡而已。

鲁迅一直是痛苦的。他被鬼气追赶，压迫，闷杀，他一直在呐喊，反抗，斗争。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战胜鬼气。

许广平讲过一个细节，鲁迅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跑到阳台上，一个人仰面躺在地板上。

他还会一个人喝酒。

那是他被鬼气围困了，打败了，他要一个人舔干身上的血，一个人自己疗伤。

他一直是孤军奋战，东奔西突。

他后来似乎是加入了战线，却又有战友向他放冷箭，他不得不“横站”。

他一生都没有战胜过鬼气，所以一直都没离开酒。

晚年的时候冯雪峰跟他在一起，他还是喝酒。

但一顿只能喝小半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