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挑战”鲁迅？（三）
2022-01-04
陈漱渝，《谁挑战鲁迅：新时期关于鲁迅的论争》，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该书的第三个专题是关于“费厄泼赖（fair play）”。
周作人作个一篇文章，主张文学讨论中的“费尔泼赖”，又有一个文章，主张对段祺瑞的下野，不要打“落水狗”。林语堂写一篇文章，对周作人“费厄泼赖”和不打“落水狗”的观点表示赞赏。在周作人和林语堂这里，“费厄泼赖”有“宽容”、“绅士风度”的意思。
鲁迅结合上述三文，将“费厄泼赖”与“打落水狗”联系，提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费厄泼赖（fair play）本意是公平竞赛，不搞诡诈，这是“绅士风度”的要求；或者说，绅士风度包括fair play，也包括宽容。
“打落水狗”就是不宽容，不符合绅士风度；或者说，没绅士风度包括打落水狗，不宽容。
在鲁迅的讨论中，费厄泼赖=不打落水狗
费厄泼赖缓行=对敌人不宽容
后来针对鲁迅文章的讨论，将这些概念混淆在一起了。
鲁迅写那篇文章，其实是借题发挥。所要强调的是对敌人不能宽容，要打倒，还要踏上一只脚，要批倒批臭，让其永远不得翻身。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鲁迅的主张有其合理性，甚至可以说是对敌斗争的原则。
粉碎“四人帮”之后关于“费厄泼赖”的讨论始于王蒙1980年的一篇文章《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王蒙提出，因为不能讲fair play，造成历史上若干次政治运动巨大的破坏性。对敌斗争可以不讲费厄泼赖，而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时，在学术讨论中，应该讲fair play。而且在对敌斗争中，也不能绝对不讲fair.
王蒙也是在借题发挥，借鲁迅讲的fair play，来讲他自己的fair play。鲁迅讲的是对敌斗争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宽容，fair play应该缓行。王蒙讲的是和平发展环境下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学术讨论，意识形态争论中要讲宽容，讲公开，讲原则，不能搞极左那一套，扣帽子，打棒子，以政治正确统帅一切。
鲁迅讲的“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有其特殊性，适应他的时代的特殊背景。王蒙实际上是将鲁迅讨论的问题扩展开来讨论的，具有一般性。王蒙讲的fair play更接近这个概念的本来意义，fair play就是要求公平公正，要求程序正义。
Fair play对于专制和独裁是个威胁。承认fair play，就是承认专制和独裁的非法性。独裁和专制就是反fair play。
鲁迅的思想是反封建、反礼教、反专制、反独裁的，但他极端的主张却易为专制者所利用。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fair play，后来消失了。
大多时段上，功利主义深入人心。讲策略，讲诡诈，不择手段，落井下石。三十六计都是阴谋，瞒天过海，借刀杀人，笑里藏刀，趁火打劫，无中生有，偷梁换柱，上屋抽梯……宋襄公的时候还讲点fair play，结果战败，被后人叫做“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乃至到了我们的五十年代，创造出“引蛇出洞”的阳谋……
这样的文化，古老又幼稚，悠久而腐朽。
我们要成长，要自强，要融入世界，要焕发生机，不能拒绝进步。我们讲fair play应该实行，提倡讲公平、宽容，讲程序正义，有其必要性，且正当其时。
房向东发表《相对于“偏狭”的宽容——王蒙与鲁迅价值观的歧异》一文回应，是批判王蒙的一篇重头文章。房向东此文共七节，前两节与鲁迅和王蒙关于fair play应该缓行还是应该实行有关。
房向东对王蒙“fair play”的批判很有意思。王蒙的fair play有公平竞赛、宽容、程序正义的意思。而房向东将fair play理解为宽容，而且是对封建制度的宽容，这似乎是回到了鲁迅的说法。
作者说，我们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放弃对封建主义、专-制制-度的批判，对其宽容，fair play，将会造成反动腐朽的反动势力的死灰复燃，文革的灾难就是这样发生的。所以，“fair play应该实行”的观点，应该坚决批判。
文革的发生，当然是封建、专-制和独-裁的后果。但能叫做对fair play的宽容吗？不是的。文革的土壤就是现代迷信，一言堂，以党代政，个人崇拜，破坏法治，这些都是封建的糟粕。
王蒙所谓fair play应该实行，意为用一种内涵宽容，公平，程序正义的文化来替代这种封建腐朽的文化。所谓宽容，显然不是对这些腐朽文化的宽容。房向东显然是对这种腐朽没落的文化持批判态度的，但是如果这种制度的封建的基础不被取代，我们如何去批判它呢？房向东所幻想的那种批判，有点像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事实上，不讲公平、正义、宽容，只是昏天黑地打打杀杀，痛打落水狗，是打不出一个新天地的。建国后的若干次政治运动，比鲁迅当年看到的混乱还要混乱，比鲁迅所厌恶的荒唐还要荒唐。
文革的发生，撇开“主义”不论，也是历史上最大的混乱之一。破坏程序正义，破坏规则秩序，不讲公平正义，不讲法律法规，这些是表现，也是原因。最坏的治理，来自治理的最坏。
作者居然认为文革的发生缘于“fair play”,实在是倒因为果。
由此我倒是想到鲁迅与文-革的关系。
文-革的发生当然与鲁迅无关。我们这个社会太古老，变化不是那么容易发生了。鲁迅早就看到，所谓革命，不过是唱戏一般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国民性不改变，什么都变不了。他本来就不抱太大希望。
不过，鲁迅在特殊时代背景下养成的斗争风格，却在新时代被发扬光大地利用了。鲁迅怀疑一切，批判一切，一个都不宽容，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文-革中被那些红卫兵小将不仅继承，而且发扬光大到极致。他们呼喊的响亮口号，很多来自鲁迅的语录。不过，鲁迅这是被歪曲被利用，他不用为自己死后三十年发生的政治运动承担任何责任。
房向东此文的后五节，是对王蒙的声讨和批判。
尖刻的语言，武断的论调，判词式的语气，打棒子，扣帽子，罗织罪名，上纲上线，用上了反讽这样的修辞，颇有点鲁迅的风采，又有红卫兵的气势。整体来讲，实在是不讲fair play。
鲁迅那篇文章，充斥了“左”的论调，作为文学作品实在算不上出彩。不过，因应时代的需要，表现战斗的精神，所以受到重视。我们上学的时候，还被要求背诵。
房向东的这篇文章旁征博引，嬉笑怒骂，既有很强的战斗性，文采也很不错，读起来酣畅淋漓，实在是比鲁迅那篇要好。房向东号称“鲁迅门下走狗”。我比较喜欢读他轻松诙谐的文字，他的观点有时候显得有些感性有些幼稚，这也是我喜欢的地方。不过他对王蒙的这个批判，实在是过于感性、幼稚和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