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二日（01）：文化部五七干校

2023年10月14日

本来是去鲁湖摘野莲蓬的。我们去年十一月初去过，收获颇丰。今年可能季节早一些，早有人摘过。

临时决定去看一看向阳湖五七干校。

鲁湖的南边有斧头湖，斧头湖的南边有向阳湖，五七干校就在向阳湖边。

我知道咸宁有个向阳湖五七干校，始自前些年读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文革期间，文化部被撤销，原先在部里上班的作家、编辑、干部，都被下放到咸宁向阳湖的五七干校，参加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下放到向阳湖的文化部干部群众有六千人之多，分布在向阳湖的周边。下放人员采取部队的建制，营连排班，一律称战士。集体劳动，住大宿舍，吃大锅饭。集体劳动的内容，先是自建住房，挖土烧砖，架梁起房；二是围着向阳湖修建防洪堤；也从事自力更生的农业生产。

1968年沈从文下放到向阳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老人，本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又有高血压，干不了体力活，就只能看看园子，管管鸡鸭，清扫垃圾，捡拾柴火。张兆和也去了咸宁五七干校，但属于不同单位，住在不同地方；见面并不容易，有时需要通信。

沈从文惦记着他的关于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写信给上级要求回北京完成手稿，未获批准。只能先呆着，虚耗光阴。

读牛汉的传记，也讲到在向阳湖的经历。

下放五七干校之前，牛汉因为受胡风案件的牵连，曾经被关押审讯过。相对而言，下放干校算是好的。牛汉身强力壮，年富力强，他一米九的大个子，年龄不到五十，干活是把好手。他负责赶牛车搞运输，有时候要到江夏的乌龙泉火车站运送物资，很劳累，很辛苦，相对比较自由。身强力壮是活命的本钱。牛汉亲见北大一位老教授因劳累、营养不足和高血压死在工地上。就是在向阳湖五七干校的工地上，牛汉有感于冯雪峰不畏强权的伟岸形象，创作了他最有影响的一首诗——《半棵树》。

因为阅读的缘故，向阳花五七干校在我心里留下印迹。几次想去看看，今日终于成行。

跟着地图导航，我们去的是向阳湖镇的“文化部五七干校”机关所在地，现在叫做“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是国务院2013年公布的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向阳湖镇一条老街上，一座红色砖墙围着的小院。大门右前方有一株繁茂的桂花树，树下是大理石的“国保碑”。铁栅门开着，一边有“五七”，一边有“干校”。门口无人值守，敞开着。大门左侧墙上挂着两块铭牌，“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文物管理所”，“向阳湖书画院”。

进大门，左右各一排红砖平房。一排有九间，面积都不大。透过窗户往里看，有的堆放杂物，像是工具房；有的放置床铺，上面还有被子；有的放着书桌，像是办公室。正面也是一排红砖的平房，地基高出地面一尺左右，有十几间房。正中一间，门头上有“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展览馆”，门两侧还挂着六块什么什么“基地”的铭牌。木门关着，可以从格子中间看到里面的陈设，还可以将手机伸进去拍照。房间不大，二十来平方的样子，右边墙脚放着一张桌子，上班时间应该有人值守。三面墙上是文字和图片，介绍五七干校的缘起，建制，工作内容，制度建设，文化名人在干校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等等。两边的房间，大多堆放杂物，或是空置着。

北房西头有个宣传牌，“六千文人驻向阳”，讲向阳湖情况，讲五七干校的建立和发展，讲六千文人在此地的工作和生活。这些宣传的内容都是团结紧张而严肃活泼的，都是欣欣向荣而生机勃勃的，与我在沈从文和牛汉的传记中看到的紧张压抑很不一样。

只见到一人，问点情况。他说纪念馆有专人值守的，可能回家吃饭了；要我们附近转一转，上班时间再来参观。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望。我指望可以在这里遇到沈从文、牛汉、冯雪峰，还有萧乾，未能如愿。这个 “文化名人旧址”，是原先的干校机关所在地，是上级部门，是人上人呆的地方；而沈从文们是被改造的对象，是人下人。我找错了地方。沈从文们当初应该是住不上这样安逸的红砖房的，他们住的只能是周边的“牛棚”。

我对“五七干校”的如此展示，也有一些遗憾。 “五七干校”应该是一件重大的历史文化事件吧？那些“文化名人”，包括沈从文这样世界著名的作家，被迫放弃自己的专长和本职，到这偏僻的沼泽地里，整日挖土，放牛，何其荒唐啊！这种历史的荒唐，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一些印迹，让后人记起，警觉。既然已经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应该下点功夫作些研究，搜集文物，充实展品，完善展览。目前这样一个“纪念馆”，展示的只是一墙图片和文字，未免太单调，太乏味，太敷衍了。

不过，我的这些牢骚也只是牢骚而已。我想到的别人未必没想到，想得到的未必做得到。丰富展品，完善展示，总要有一个主题，歌颂乎？揭露乎？批判乎？怀旧乎？即使有过“定论”，却还是会出现反复。曾经被批判和否定的东西，又出现了批判的批判和否定的否定。

唉，不要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