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与宋明书院讲学精神
作者:徐颂赞
“宋明书院讲学精神”的背后
史学大家钱穆先生在创办新亚书院时,宗旨是“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教育之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其中,他特别以“宋明书院讲学精神”作为切入口,来勾勒中华文教传统,古为今用,可谓高明且精准。
《新亚学规》的开头两条,就强调“求学与做人,贵能齐头并进,更贵能融通合一”。“做人的最崇高基础在求学,求学之最高旨趣在做人。”
“做人”就是心性之学,就是专注于人的本体认知和心性修养,认识人自身、实践人自身。在钱穆先生的眼中,“心性之学”与“治平之学“,构成中国传统学术的“两大纲”,两者缺一不可。
“心性之学”直接关乎人的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关乎人对自我、社会和世界的开放想象。它首先是让人成为一个心灵自由、头脑开放、追求人生“大哉问”的独立个体,然后由这些个体开启新文化和新社会的创造,才不至于精致地平庸,沦为社会机器的零部件。对照当下的中国教育来看,偏重分科知识与学术训练,学科里又以理工科为重,明显缺乏“心性之学”,非常可惜,让人叹惋。
在这里,我想以承续阳明学的泰州学派,作为参照的例子。作为古代中国一个独特的思想启蒙学派,它重视个体心性磨练,注重在平民群体发起讲会,对当时的科举制度和文化教育持批判精神,彰显出一种与现代启蒙精神相通的气质。
汤显祖为什么中年转变?
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明朝戏剧大师,汤显祖就曾发生过一次生命突破,他的经历背后,其实就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的一次呈现。
1586年,三十七岁的汤显祖,在南京重逢泰州学派的罗汝芳。虽然汤显祖在十三岁时,就已经跟罗汝芳交游往来,但那时对罗汝芳的思想领略不深,直到中年重逢后,才恍然大悟,人生为之一变。
此时,汤显祖在南京担任太常寺博士,罗汝芳是阳明学的传人、泰州学派的重镇,长期以一介布衣之身,在民间辗转讲学,社会影响很广。
遇见汤显祖后,罗汝芳单刀直入,直接质问他:“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为何者,究竟于性命如何,何时可了?” 大意是说,我看你与天下那么多士人交游,每日纵情于议论朝政,到底对你的心性有什么帮助?什么时候才有个了结呢?
其实,类似的追问倒不只这一次,在汤显祖年轻时,游学南京国子监,也被父亲汤尚贤责备过:“营载不密,驰觞乐女。迷惑两竖,丑不可语。”大意也是批评汤显祖沉迷声色。
不过,虽然当时汤显祖面对父亲的责备,也有所触动,但因为思想根底并没有改变,行为也没有跟着改变,等到以后进入仕途,依旧宴乐不止、沉溺声色。
但是,这一次遇到罗汝芳却不同了。面对恩师情真意切的追问,汤显祖的内心受到极大扰乱。他在晚上想到这话,彻夜难眠。他不禁回想起少年时与恩师的交往,回忆起自己长期逐求外事、沉溺声色的状态,内心深处始终无法自足和安顿。
他后来在《秀才说》里检讨了这次经历。他回顾已过的大半生,反省自己长期沉溺于游走四方、结交天下豪杰,但几乎没在自己的心性磨练上花功夫。直到恩师劈头盖脸的追问,他才恍然大悟——真正的心性,不是“食色,性也”的“性”;真正的“天下豪杰”,也不是迂视“圣贤”的豪杰。
在那次责问以后,汤显祖还写下了很多反思心性的文章,比如《贵生说》、《明复说》,都是在深切反思人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反思人何以成为人,何以成为圣贤的基本问题。
他逐渐从一个纵情声色、恃才使气的“文艺青年”,转变为追问生命意义、磨练个体心性的“思想者”。他的转变和生命自觉,也体现在十多年后创作的《牡丹亭》上。这部杰作给传统戏曲里的人间情爱、才子佳人,增添了终极价值追问的维度,将中国戏曲提升到人类普遍意义的层面上,可谓晚明时期已具世界水准的文学高峰。
除了文学创造,汤显祖自己也积极投身于书院办学。当他被贬到广东徐闻后,并没有沉溺于流放的悲哀里,而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筹办起了一间“贵生书院”。之所以取名“贵生”,是因为他看到当地民风好斗、士人轻贱生命,感叹当地人不懂得生命的珍贵。他想通过建立书院,用生命和教育影响当地人与社会。
汤显祖的“贵生”、“重情”,其实体现出泰州学派和罗汝芳的思想。让我们再次回到那场至关重要的相遇,可以想象,如果汤显祖没有重逢罗汝芳,如果没有罗汝芳单刀直入、直追性命的责问,汤显祖很可能泯然众人,淹没在中年仕途和繁杂政务里。那么,在中国历史上,可能就多了一个无足挂齿的小官,少了一位“东方莎士比亚”。其实,罗汝芳不仅影响了汤显祖,还影响了李贽、袁宏道等人,乃至当时更多没有载入史册的平民百姓。
罗汝芳的“赤子良心”
论及这位泰州学派的第三代传人,罗汝芳的思想和教育理念,有一点尤为珍贵,就是他主张的“赤子良心”,这也是黄宗羲在《明儒学案》里的观点。
罗汝芳的学问是一种“生命之学”,他注重通过人的日常生活,去焕发和涵养人的“赤子良心”。他重视人的真性情,提倡“言者,心之声也”、“情见乎词、各为歌咏”,认为文学艺术要表达人心内在的真情实意。否则,与人性无关的道学文章,丝毫没有价值。
这种价值观在晚明影响深广,推动了晚明的文艺革新。很多杰出的文艺家,就直接或间接受到罗汝芳的影响。除了汤显祖,还有提出“童心说”的李贽,以及提出“性灵说”的公安三袁,他们说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就深受罗汝芳的影响。
但是,罗汝芳这种看似平实、简洁的道理,却是他通过艰辛的磨练得来的。这也是心性之学的特点,不是空谈,而是与日用人生融汇在一起,从真实的生活经验里去体知和升华。
罗汝芳自己也曾经历过一次生命大转变。年轻时的罗汝芳,因为读了朱熹的书,认为人要“制欲体仁”,通过克服欲望,来回归天理。所以他在15岁时,就跑到郊外的寺庙静坐,想要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但是“久之而病心火”,四肢僵硬、身心枯槁。南怀瑾曾说这是一种“神经麻痹症”。
直到遇见颜钧,看见病怏怏的罗汝芳,对他单刀直入,说:“是制欲,非体仁”。颜钧这是告诉他通过制约欲望,不可能通达仁与天理,反倒要扩充与生俱来、生生不息的本心和真性情,才能体知仁义。
罗汝芳恍然大悟,大叫一声,病就好了,隔天就拜颜钧为师。从此,罗汝芳一改僵硬刻板的道学姿态,改从生命自具的真性情,去把握良知和天理。他们也维系了一生的师生恩情,在颜钧因为得罪权贵,遭受牢狱之灾时,罗汝芳放弃科举、卖掉田产,跟着侍奉老师长达六年之久。
如果没有深刻的心性之学,很难想象会出现如此重情义的生命联结。而这些个体之间的学问和恩情,也使得学派传统成为一种文化学脉,在历史中不断传承下来。心性之学,不仅是个体的心性磨练,更是一种“生命共通体”。这种共通体,就通过平民讲会而勾勒出来。
作为“生命共通体”的泰州学派
平民讲会是整个泰州学派相通的特征。第一代创始人王艮,就热衷于讲会。他是盐丁出身,早年生活艰辛,自学成才,在中年跟随王阳明后,逐渐成为一位平民思想家,打破了“学在官府”的传统,开创历史上影响极大的泰州学派。
王艮认为,教育首要之事是“人人君子”,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泰州学派一反传统“得君行道”的仰视,坚持“以觉民自任”的平视。通过开启每个人的心性,自觉立志作圣,而落实“人人君子”的理想。
有人统计,王艮的学生,多数是平民阶层,有农夫、樵夫、陶匠、盐丁、小商贩,至少有487人。而王艮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比如颜钧、罗汝芳、何心隐,一代代坚持心性之学与平民教育,甚至谋求民间社会的独立和自由。
这些人基本上都肯定人自身的价值,强调“尊身”、“保身”和“百姓日用之道”,激发每个人身上先天具足的个性、思维能力、自主性,批判与心性无关、甚至异化个人的科举制度。而那些参与讲会的学生,也打破了士农工商的区隔。泰州学派呈现出整体并进的启蒙气象,可以说是晚明思想界的一次群体性突破,是一个真正的“生命共通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