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教育实验:创造“小而美”的智识共同体


 

民国时期的教育实验:

创造“小而美”的智识共同体

作者:徐颂赞

 

  教育的发生,从来不是悬空的,而是在具体的时代、空间,甚至复杂的社会关系里生成,教育实验更是如此。

  在一个相对自由和成熟的社会,会自然出现很多企业家、教育家、学者作家共同参与的教育实验,探索教育的各种可能性,以调适或补充制式教育的粗糙与不足,甚至开创全新的教育模式。

  在这里,我打算把1930-40年代的重庆北碚,作为一个特别案例,来回应中国本土的教育实验如何可能。

 

  1. 卢作孚:公司作为学校——本土企业家的教育关怀

 

  说到北碚,不得不先提卢作孚。他生于重庆合川、立业于北碚,是20世纪了不起的本土企业家,同时也是一位很有情怀的教育者。

  卢作孚白手起家,将一家地方小公司,打造成全亚洲最大的轮船公司之一。在抗战期间,民生公司参与运输超过100万吨的物资,抢运150多万的国民,还为此牺牲100多位员工,16艘船只遭炸毁,为挽救国难而损失巨大。

  在成为企业家之前,卢作孚首先是一位教育家。早在1924年,他就担任成都通俗教育馆首任馆长,致力于面向普通市民的普及教育。即便后来成了企业家,他也用教育的思路来经营企业,发散着教育家的风度。

  去年六月,我去拜访了重庆民生公司的卢作孚研究室,看到一则无甚高论,却让我非常感动的故事:有一次,卢作孚收到一位普通职工的来信,向他抱怨不想上班,只想读书。卢作孚在回信中自称小弟,谦卑地建议这位员工应该以本职工作为重,然后也挤出时间、抓紧读书,两者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试问,现在有多少企业家,能成为和“打工人”平等相待的“良师益友”?

  卢作孚的教育关怀,并不是一种偶然、刻意的姿态,而是出于他对中西文化与社会等大问题的长期思考。他认为,中国之所以落后于西方国家,不在于其他问题,而在于中国人缺少了一种“现代的集团生活”。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要么考虑私人或家庭,要么就是国家,唯独中间缺了一个关键结构,也就是“现代的集团生活”。

  这个“现代的集团生活”,不是出于血缘关系聚在一起,而是因为职业、兴趣、爱好和理想聚在一起,需要的是职业精神和公共关怀。所以,他在经营民生公司时,就很注重这个维度,教育就成了一个关键的切入口。

  比如,他专门为员工造了一个很大的图书馆,鼓励他们在业余时间发起各种各样的兴趣社团。在卢作孚的倡导下,民生公司的员工们,经常举办一些讨论会,讨论当时的东北问题、台湾问题,非常关心国是。

  另外,民生公司也经常邀请当时有名的学者前来讲学,比如邀请经济学家马寅初讲“战后中国经济之前途”,《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来讲时事政治,陈独秀讲“人类进化程序及国人应有之努力”,作家茅盾讲“如何读小说”,戏剧家陈锃讲“中国戏剧与中国舞台”等等。

  除了民生公司,卢作孚还参与筹办、投资或建设了很多学校、医院和博物馆,创下很多个“第一”,比如创建了当时中国唯一而且规模最大的私立科研机构——中国西部科学院。他还兼着瑞山小学、兼善中学的职务,这些并不是挂个虚名而已,而是实实在在的参与。比如,他在其他金融公司兼任董事时,会有不少津贴,但是收到后就把支票转捐给这些中小学。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我既感动又感伤——如今,还有多少企业家,真正踏实、低调地关心教育?

 

  2. 晏阳初、陶行知:两位留学生的乡村教育实验

 

  2021年元旦,我再次出差重庆,顺便走访了位于北碚歇马镇的晏阳初纪念馆和中国乡村建设研究院,以及位于合川的陶行知纪念馆和育才学校旧址。

  这两位20世纪的教育大家,之所以能在此开展教育事业,背后离不开“北碚之父”卢作孚的盛情邀请和挽留。

  被誉为“世界平民教育之父”的晏阳初,在卢作孚和卢子英两兄弟的帮助下,在北碚的歇马镇开办中国乡村建设研究院,他在重庆一待就是十年,这段时间他进行了系统的乡村教育实践,也总结了很多经验,为他后来移居海外,开展更广阔的世界乡村教育运动,提供了参照的经验和原型。

  在那个年代,晏阳初就对教育有非常系统而且独立的分析与判断,他说:“中国式的古董教育,与民族生活不相干,只能造成三家村的乡学究;西洋式的舶来教育,与民族生活不相应,只能造成外国货的消费人。只有实验的改造民族生活的教育,才能造成国家中兴发强刚毅有作为有创造的民族。”

  很明显,晏阳初心目中理想的教育,既是“实验的”,也是“改造民族生活的”,这两点落实到他的实践中,就是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

  乡村建设研究院专门为占当时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培养人才,最初开设乡村教育、农学、社会学、农田水利等四个科系,后来决定扩大为平民大学,分设教育学院、生计学院、卫生学院、政府学院。

  这些科系或学院的设置,刚好对应晏阳初对中国社会的问题判断——愚、穷、弱、私。也就是说,教育学院解决愚昧的问题,教农民识字读书;生计学院,特别是农学和水利,从技术上帮助农民脱贫;卫生学院,训练学生进入农村普及卫生常识,提高公共卫生水准;政府学院,也就是社会学系,主要培养地方行政人才,帮助农民建立公共合作意识。

  这些科系,是根据当时社会存在的问题而设置的,也是朝着提供解决方案而设置的,目标相当明确。

  晏阳初还创造性地在周围乡镇设立“社会实验室”,给学生们提供半年到一年的调研和实习机会。

  除了晏阳初,陶行知在临近北碚的合川乡下,也创办了一间特殊的学校。1939年,陶行知借用古圣寺开办育才学校。育才学校的生源很特殊,在招收的168位学生里,就有136位难童,他们从16个省逃到大后方,原先在多家保育院里,后被挑选进育才学校,接受教育。这些难童,最小的八九岁,最大的十二三岁,但都有一定的艺术才能。

  为此,陶行知在育才学校推行三个方针:第一个是“迷”,即顺应儿童容易着迷于他们各自所爱事物的天性,多想办法,顺势引导这种天性,培养出专注、热爱的品性。特别是那些有艺术才能的孩子,更需要这种教育方法。第二个是“悟”,也就是善于启发,而不是死记硬背或者知识漫灌。第三个是“爱”,从爱学校开始,引导出更广阔的人类之爱。

  陶行知专门为这些学生建立了音乐教育,还邀请一群当时的文化名流前来任教或讲课,比如音乐家贺绿汀、田汉,史学家翦伯赞、周谷城,以及作家茅盾、郭沫若、诗人艾青等。

  此外,育才学校很注重生活能力的培养,陶行知就曾说过:“生活教育与生俱来,与生同去,出世便是破蒙,进棺材才算毕业。”育才的学生不仅要掌握烧饭、种菜等十六种初级技能,还要掌握开车、打字、速记、接电、翻译、演讲、领导等七种高级技能。

  早在1923年,在发起平民教育运动之际,陶行知就提出“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理念。此后,在他的教育生涯中,还创造性地建立“即知即传、自觉觉人”的“小先生制”,培养学生成为“小先生”,登上讲台、进入农村,甚至墓地,教邻里亲朋或者陌生的路人认字,向平民大众普及最基本的识字教育。在短时间内,这项运动就推广到二十多个省市,甚至东南亚国家。

  不论陶行知还是晏阳初,他们的探索,都是既具有创意、又深刻契合社会问题的教育实验,也就是扎根本土、回应社会。

  当我站在这两位先生各自生活过的乡下小院时,想象着他们年轻时,前往西方留学,在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接受精英教育,又回到乡下长时间实践平民教育,最后这些经验又被带到全世界。这既是一条饱含“低调理想主义”的人生轨迹,也是一种本土经验的世界化。这也足够说明,能达到世界水准的教育模式或者实践,是从本土经验里长出来的,而不是生硬移植或胡乱嫁接的。

 

  3. 梁漱溟、太虚大师:新儒家与人间佛教的教育探索

 

  在抗战时期的北碚,还有一个特殊景观,就是中国传统私学门派的教育探索,其中又以新儒家和佛教界的教育革新为最。

  1940年,梁漱溟在璧山创办勉仁中学,隔年迁到北碚。除了这家中学,后来陆续出现了勉仁书院、勉仁国学专科学校、勉仁文学院等,形成独特的“勉仁学系”。

  在勉仁中学,梁漱溟主要改革了中学教育,其实这从1924年他离开北京大学以后就已开始,他曾在山东、北京、广东等地的中学进行改革。比如,在广东省立一中,梁漱溟废除或减少学校的校役、教务、厨房甚至洗衣部门,把这些杂务都交给学生自理,培养他们的劳动能力。这些都是他关于平民教育和乡村教育理念的具体化。

  梁漱溟认为一味强调知识传授、师生养尊处优的学校制度,并不合于现实生活和人生精进,他曾说:“教育应当是着眼一个人的全生活而领着他去走人生大路,于身体的活泼、心理的活泼两点,实为根本重要。至于知识的讲习,原自重要,然固后于此。”

  同样,北碚的勉仁中学,也重视这种切合人生和生活的教育方式。比如,每周设置劳动课,学生们亲自到地里种菜。而且学生每天要参与“朝会”,早晨聚在一起问学交流,互相砥砺。

  在勉仁中学以外,梁漱溟还开办了勉仁书院,聘任熊十力和吴宓为导师,开展中西思想文化的研究和教学。在这里,梁漱溟也亲自教学,围绕他创作的《中国文化要义》,每周两次、每次四到六小时,跟学生们交流中国文化问题。这本书后来也成为现代新儒家的经典著作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梁漱溟的平民教育理念,使得勉仁的收费很低,大部分经费必须依靠自筹或者捐赠。对此,卢作孚的胞弟卢子英帮助很大,作为北碚区长,他把北碚的面粉专卖业务转给学校,其中的酬劳费用作补贴。梁漱溟个人甚至还变卖夫人的嫁妆,以及自己的字画来筹款。任何一个教育实验的维持,背后都凝结了参与各方的心血。

  在勉仁书院的不远处,就是缙云寺。这间千年古刹,在1932年重新焕发生机。这一年,太虚大师创办的汉藏教理院正式开学。这间学校之所以创办,一方面是因为太虚推动“人间佛教”理念,革新传统佛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推动汉藏之间的深度交流,应对当时英国觊觎西藏的危机。

  佛教办学,其来已久,但是汉藏教理院的独特之处,在于革新了传统佛学教育,在传统的佛学研究、丛林生活以外,废除过堂制度,增加现代学科,比如历史、地里、农业、卫生、法律等。另外还有每天一小时的劳动课,学生们要在缙云山里开辟公路和培植林区。每周还有讲演会,学生自拟论题,互相争辩,训练演讲和思辨能力。

  在太虚的邀请下,熊十力和牟宗三都前来讲学,泰戈尔、老舍、梁漱溟、马寅初、翦伯赞等也都来过这里访问或讲学。

  当时的讲学盛况,被称为“学风不亚于昔日唐玄奘留学印度之那烂陀寺”。这种融合传统与现代的教育改革,培养了一批佛教界的人才,他们后来也长期在两岸三地担任重要角色。汉藏教理院虽然办学只有短短17年,招生仅四五百人,却被誉为“中国近代佛教的摇篮”。可见,一流的教育实验哪怕再短暂,也能发挥深刻影响。
 

  4. 本土教育实验的启发:创造“小而美”的智识共同体

 

  上世纪30-40年代,在北碚这个小地方,聚集了大量文化教育界人才,发生了多元、独特的教育实验,不论是本土企业家、留洋归来的教育家、乡村建设家、新儒家、佛家,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重构了传统教育,创造性地推动切合社会问题的教育实验,留下不少珍贵经验。在此,我谨举几点个人启发。

  第一,教育实验的发生,必须有丰富多元的人才聚集。如果没有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太虚这些教育家的汇合,北碚很难成为当时的文化高地。这些教育家和文人群体的网络,才是支撑民国时期教育的关键。这些人游动到哪里,哪里就成了新的学术中心、思想重镇和教育基地。

  同样,北大之所以能从学生热衷做官的“老爷学堂”,一跃而变成新文化运动的重镇,就是因为蔡元培和他招聚的各色老师,特别是陈独秀领衔的文科系统和《新青年》杂志的作者群。由这些人物组成的智识共同体,成了整个学校的压舱石和教育革新的方向。如果缺了这个关键点,北大即便有丰富的生源和优美的环境,一样“泯然众人矣”,也不会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镇。

  现在体制内外的教育,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过于注重学生招收和校园环境。哪怕在很多颇有实验性质的暑期学校,也存在这个问题,就是没能有效建立老师之间的智识共同体。其实,只要这个智识共同体长期真实存在,哪怕学校倒闭,依旧可以聚起来,大不了换一个地点继续办学。

  第二,教育事业如果要持久,需要教育家和企业家的合力。在中国社会,除了教育家的理想和坚持以外,企业家和地方官员的角色也非常重要,如果这三者能打成一片、共同推动,那么教育实验长久发展的可能性就会增大。

  如果在某个地方,存在着类似卢作孚这样有情怀的企业家,卢子英这样开明的地方管理者,这个地方的教育实验,就有大概率维持下去的可能。

  第三,真正的“有教无类”,是不同团体根据各自问题、各自办学,而不是用大一统的模式,套用给所有人。就像卢作孚所说“人人皆有天赋之本能,即人人皆应有受教育之机会”,那也意味着普通市民、乡村教师、难童、传统文化人士、僧侣等等,都需要适合各自的教育,也就需要建立类似成都通俗教育馆、中国乡村建设研究院、勉仁文学院、汉藏教理院等形形色色“小而美”的智识共同体。因而,多元共存的教育实验必不可少,而不是追求某种适合所有人群的统一的制式教育——这才是真正适应现代社会的“有教无类”。

  不过,多元的教育实验需要更自由开放的社会土壤,这是一个系统工程,除了政府部门降低社会办学的门槛以外,还需要更多专业的教育家、企业家来互相配合、共同合作。

  这些形形色色、多元共存的教育实验,可以帮助我们扩宽对“教育”的想象和认知,也是不断回应这个本源问题——到底“什么是教育”?

  对于这个大哉问,不妨来看蔡可读的回忆录《夏坝岁月》,这位老复旦的毕业生,如此回忆当时北碚夏坝的生活:

  “太阳刚刚上升,沿嘉陵江的斜坡上,就已散坐着三五成群的同学在学习了,有的则坐在沿江的茶馆内备课,或争辩着国内外大事。晚饭后,有的同学向图书馆方向奔跑占好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