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社会的泥淖与文化的超基因
——卡夫卡《地洞》对丁秋发艺术的影响
文、曹喜蛙
卡夫卡的小说大多是不容易阅读和理解的(注1),我年轻时专门啃过卡夫卡的小说集,是从头看到尾的,但看的很头疼,觉得很没意思,强忍着读到底,他的小说跟传统的小说根本不一样,枯燥泛味透了,或者没有一点意思,多数人所谓的读过卡夫卡大约只是读过他的随笔,或者看过卡夫卡的名句摘抄,都是所谓的知道派,这跟当代艺术的一些作品一样,大部分人实际上看不懂,搞不懂这些艺术家到底要说啥,最后他们就总结为“炒作”“故弄悬殊”,什么现代、后现代,什么观念、抽象、表现、极简、物派等,都是理论家、评论家玩文字玩概念。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从汾渭平原山西乡下黄河岸边的一个太阳村,到北京北漂的一个文学青年。现在回想早年我在乡下过着类似地主儿子一样的生活,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青砖大瓦房,院子里有树、有菜,此外还有几亩父亲带几个小辈种的责任田,一年收获满场满院的棉花、玉米、小麦,那几年乡下的日子着实的好,在村里我们时常笑话县城、铝厂的人。我高中毕业就到县政府上班,那时就常跑北京、西安、重庆、武汉、南京等大城市,但我对城里的人并不真的了解,最多只能当西洋镜看,后来北漂进京感觉像穿越时空,一下子在北京北漂了快三十年,从200元租北京京郊的一间民房开始,到还交不起房钱,到二环里鼓楼一家地下室旅馆暂时栖身,就像城里地洞的一只地鼠一样。就那几年,北京郊区玉米地都改种成楼房,楼房越长越高,但城里人越多,人越没有了空间,城市已经膨胀了数倍,原来的北京郊区都成了副中心,许多人如丁秋发这些外省80后、90后年轻艺术家,打一开始就没有挤进北京四环,一直住在京郊五环外798附近,更多住在比宋庄还远,都到了河北燕郊却还当混在北京,权当呼吸着北京雾霾,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城里人,才知道现代人,才知道后现代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读懂卡夫卡的《地洞》(注2),才明白卡夫卡的确伟大。
中国是一个现代化、城市化比较晚的国家,却是一个历史久远的民族,除了中国大陆广袤的辽阔幅员,还有几个特别区域香港、澳门、台湾,还有许多华人在国外,大家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历,却不见得都活在同一个当下,对现代、后现代的理解程度都不尽一样,尽管在互联网下大家都在一个地球村,但人与人还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即使都读卡夫卡却会看出一万个不同的卡夫卡。
《地洞》是卡夫卡最后一篇小说,两万多字,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要你看的话你未必看得下去,评论家给你一解读好像真的是那么回事,但如果让你自己单独看的话,你未必真的认为他的小说真那么好,不信你自己试着用卡不卡为笔名写一篇类似的小说就明白了。有的人说已经有个卡夫卡那样写了,他不想做第二个卡夫卡,那是矫情,其实你是没那才情天赋,其实第二个卡夫卡、第三个卡夫卡照样伟大。以前沈从文说写小说需要耐烦,我看卡夫卡就够耐烦,《地洞》两万多字就写一只地洞或者老鼠或者其他物种“我”的心理,从头到尾几乎除了主公鼠没有次公鼠,小说之外卡夫卡并没有交代一个字主公的背景,你可以当他就是一只老鼠或地鼠人。

艺术家 丁秋发
丁秋发画过一个主题的《鼠非鼠》系列(注3),每幅就一只血红血红的鼠,大概画了有几十幅,每只鼠都像玫瑰或郁金香花一样有一个花托,那只血红的鼠与那花盘一样仿佛一起长大的植物,只不过此刻被艺术家像一支玫瑰或一支郁金香一样梅花指折来一枝。在现代文化中,玫瑰花象征爱情,是一种城市消费的爱情,变成一种大规模生产的爱情产品,与自然秉性无关。同样在现代文化中,荷兰郁金香曾是一种金融化的金融产品,是一种策划、设计好的金融产品,尽管它的金融寿命比郁金香的寿命还要短,类似一种时髦的季节产品,但为了那个财富梦满城没有一个人不相信。中国的现代化正值后现代时期,互联网时代,很容易人就会联想到电脑的鼠标,只是色彩还是给人冰雪异样的感觉,与虚拟世界仅仅就隔着一个鼠标,鼠标移动控制着虚拟世界,甚至连快递实体都可以不要,后现代社会大家追求的其实只是一个数字,虚拟货币一串数字,但人依然要呼吸、焦虑、恐惧,有富裕的呼吸、焦虑、恐惧,有中产的呼吸、焦虑、恐惧。
不管卡夫卡,还是丁秋发,其实都还是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原来的小白鼠,与大自然里的小白鼠不是一回事,都是人制造的现代鼠、虚像,都是一只基因突变的现代人,看似进化了文明了,分分秒秒的当下却依然还要面对魔鬼设置的陷阱,还要面对上帝手里的风筝线,即使一只后现代的无线鼠标、微型鼠标、纳米鼠标。
《鼠非鼠》是一系列风格极简的作品,这批画像卡夫卡的《地洞》一样需要耐烦,每幅就那一只鼠,这只鼠或不管什么鼠一样的心理,跟卡夫卡的《地洞》里的那个“我”一样。

作家 卡夫卡
丁秋发最早创作《鼠非鼠》系列的时候,我已经认识他,他画这批画确实受卡夫卡的小说影响,他明确声明看过卡夫卡的那篇小说,也曾想过保留卡夫卡的小说《地洞》的名字作为这个系列画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定了《鼠非鼠》的名字(注4),无可辩驳的是卡夫卡的小说《地洞》确实给了他的绘画《鼠非鼠》的影响。在丁秋发的绘画系列里,这组《鼠非鼠》最早也来自他《椅子系列》的一幅作品提炼,那张《椅子》也是一把中式椅子,但在椅子基因突变的身上就长出许多枝似花枝、似鼠枝怪诞的恶之花,严格说那一批《椅子》系列还是受现代派的很大影响,但到了《鼠非鼠》就完全后现代的当代了,完全有了后现代艺术语言修辞,可以说《鼠非鼠》系列丁秋发的超基因主义绘画图式才达到巅峰。
可以说《鼠非鼠》的主角,就是《地洞》里的我或小东西,“我”与“小东西”合起来就是隐喻现代人的“我们”,不同是卡夫卡乃抽象的小说语言,丁秋发是极简主义的绘画语言,探索的依然是当下的我们的处境,在丁秋发这批作品中没有《椅子》那系列的沉闷、阴郁、晦涩、荒诞,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即是历史包袱太多,但正因为这样才说明《椅子》那系列作品对艺术家或读者的重要性,也反证了这一系列作品的伟大,《椅子》系列一幅一把椅子,没有出现一个人却处处体现着现代人的焦虑、恐怖,而出现的生命体物的则是基因突变后椅子周围的猴子、似狗似狼的兽以及椅子铁枝条长出恶之花绽放的鼠玫瑰,到此艺术家果断的推出了《鼠非鼠》,到此再也没有那么纠结了,此刻花开了,好花堪折一支,就像情人节一支支玫瑰最好的价格,好像就剩下那件红色的玫瑰鼠标了,此外整个画面背景只剩下空了,到此《鼠非鼠》就成了超基因主义艺术的巅峰之作了。

丁秋发 油画《鼠非鼠》系列
《鼠非鼠》就像一台单口相声,只不过它更现代,在很多电脑面前你见不着那鼠标了,一开始还有一根线连着,一开始那红色的玫瑰鼠标那么耀眼,现在已经看不到那鼠标了,那小东西回到卡夫卡的《地洞》了,但小东西的恐怖、颤栗并没有消除,深深藏在一个现代人焦虑的心底,“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 。与卡夫卡写《地洞》时一样,“从那时到现在是我的中年时代”,我只有到了中年时才能看懂这一切。那种恐惧在古代会是莫须有,但在现代社会却离的很近,你可能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真真切切,后现代不是一个抽象的词,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机器去测量,发明了高铁、宇宙飞船就是为了早一秒钟看见它,“我们谁也不会提前,谁也不会拉后,同时朝对方咧开牙齿,亮出利爪”,也许它就是另一个我们,《鼠非鼠》说的鼠非鼠,《地洞》的“我”或小东西就是你我。
卡夫卡的很多小说都是“未完成”的,他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常常没有一个可被辨认的结局,《地洞》作为卡夫卡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则是可辨认的,但他去世的时候也才41岁,但他特别敏感,他已经感觉到后来人们要经历的痛苦。即使《地洞》这样卡夫卡成熟的作品,也与传统的美学评价标准不符,即使很多人说卡夫卡伟大也还是有很多读者看不懂,这也与当代艺术的遭际一样,这种不同于传统美学的起哄美与现代美还有一些区别,它只有在人类弄明白了现代美以后会接受,起哄美是后现代的美学标准,是人类在经历了对动物性美学、人性美学后,才会接受更高级别的神性美学。

丁秋发 油画《鼠非鼠》系列
卡夫卡的美学追求有某种‘非成熟’性”的倾向,看似是文化和价值的一种悬疑和断裂,实际上是对前卫的起哄美的表现,当别人追求权威美学的时候他却追求这种边缘美学,大刀阔斧的省略掉一向奉为圭臬的传统美、经典美,甚至对方兴未艾的现代美提出了质疑,而拥抱一种莫名其妙的我现在称为起哄美的后现代美。《地洞》里就描述了一只称别的老鼠为小东西的我的莫名其妙恐惧情绪,没有一般的主题,如青春、爱情、奋斗、家庭、权力、金钱、道德、名誉等,而这些主题自然都会牵扯到传统美、经典美、现代美,但卡夫卡的美学世界没有了这些陈词滥调了,就只剩起哄了,要说有美学追求只能勉强称为起哄美。当然,卡夫卡并没有说这么多,但他的小说自己定标杆了,后来的研究者只能慢慢去研究了。

丁秋发 油画《鼠非鼠》系列
当代艺术沿着卡夫卡开拓的表现主义文学之路向前走了,在西方当代艺术探索了一百多年有自己新的权威、新的经典,中国的当代艺术也发展了四十年了,我们不可能不受西方的影响,但我们要另辟蹊径,卡夫卡给我们指出来另一条新路。卡夫卡的文学与当代艺术原不在一条路上,尽管都是探索现代人的处境,但他们在异国他乡歧路相遇,这也是通过丁秋发的《鼠非鼠》给我的启示,在卡夫卡的最后一篇小说《地洞》结尾之后,丁秋发的《鼠非鼠》系列画作接过了中国后现代的接力棒,就像现代化的车轮从西方传到中国,欧洲的火车此时也变成亚洲的高铁,所以超基因主义艺术与表现主义文学也有这层血缘关系。
评论家鲁虹曾提出“再中国化”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唯一出路(注5),其实中国当代艺术实际上面临再中国化的问题,就像当初佛教进入中国一样,实际上这是一个当代艺术中国本土化的问题,本质上是中国当代艺术再创造性的问题,只是这个再创造不是一般性的创造,而是一个类似中国艺术的宇宙大爆炸一样的问题,一个中国当代艺术落地生根的问题。丁秋发的艺术早期以中国历史文化背景的“椅子”图式为突破口,后来又提炼出同样中国历史文化背景的超基因的“鼠非鼠”,这个“鼠非鼠”是植物、动物、金属的混合物,从图式上进行了中国现代化的思索,已经不是现代化初期的问题了,而是后现代面临的复杂问题,实际上这个时代问题很多,科学面临很多伦理问题,而科学伦理问题在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政治家不同人看来各自认为的现实权重轻重缓急有所不一样,但问题就是问题,不可能就此而消失好像真的就没问题,正如卡夫卡在《地洞》的恐怖一样,“有时我觉得自己的毛似乎在变稀,我似乎很快就会变成光秃秃的一块肉站在那里,似乎此时敌人正大喊大叫地欢迎我。”中国与西方相比,原来那些问题似乎很遥远,但现在却就是现实迫切的问题,比如知识产权这是问题,在中美贸易战中在某一刻竟然成了窒息的问题,在丁秋发的“鼠非鼠”中就有一幅那线或枝就缠在小东西的脖子上,任正非的5G在某一刻差一点被窒息而亡,所以在某一刻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大家才会想起他们的智慧和警告,所谓当代艺术中国本土化的问题不是矫情,而是如何智慧的面对当下的现实,如何接纳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启示而做出现实创造性的解决方案。

以往评论家都对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城堡》的关注,而如今应该琢磨琢磨他最后的这一篇小说《地洞》了。当代艺术再中国化也不是空喊口号,年轻的丁秋发已经做了实践,丁秋发的《椅子》系列、《鼠非鼠》系列等都算最初的探索作品,值得研究,某种程度上丁秋发类似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卡夫卡,在他身上有些卡夫卡的影子。《鼠非鼠》里既有中国历史文化的“鼠文化基因”,又有西方现代文化“卡夫卡《地洞》”的基因,再通过现代文学与当代艺术的转化从而实现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再中国化,可见再中国化并不是一定要啃国学故纸,本质的是如何关注现实的当下问题。
备注
1、《地洞中的老鼠》,2016年1月,《新周刊》,宋彦
2、见《地洞》,以前看的卡夫卡叶廷芳译本,写本文时从网上下载的周新建的译本,本文多处引用了《地洞》的句子,在此一并特此说明
3、见《在路上——丁秋发个展研讨会》,2014年6月21日,地点:中国人民大学校友之家
4、见《在路上——丁秋发个展研讨会》,2014年6月21日,地点:中国人民大学校友之家
5、见《“再中国化”是中国当代艺术唯一出路》,2017年,《中国美术报》,鲁虹

作者简介:曹喜蛙,艺术评论家、策展人、互联网哲学家及诗人,起哄哲学及美学创始人,曾任多家媒体总编、主编,被80后、90后的青年艺术家誉为中国第二代当代艺术教父。出版过诗集《悲剧舞台》,自印诗集《长诗:操》,组诗《核武器与癌》获得过全国哲理诗大赛一等奖,诗歌《爱因斯坦肖像》入选过北京大学出版社全国中学教辅书。著有《赢在互联网》《和明星去旅行》《中国吼狮》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