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纪实小说连载:乡场上的那些破事(补23)


【长篇纪实小说连载】乡场轶事(补23

/潘国尧

 

在乡政府门口的那块空地上,我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要钻进去,旁边一个家伙却把我拽住了,我回头一看是村长的儿子,曾经我带的班级里的班长。前班长说你怎么才来?“你的朋友阿观已经在这躺了许久了。”

我看到阿观趴在地上一动不动,11月底的地面已经有点凉,我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给阿观盖上,但阿观立刻就把衣服扯掉了,阿观说让我死吧。我说我是老四。阿观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挤出一滴泪水。我说怎么回事?

乡政府对面开电器维修店的阿六说下午阿观就一直在乡政府门口骂她老婆是婊子,不要脸,但玲娣就是没开门理他,等到老王下班后,阿观邋里邋遢地还一直在骂,玲娣就火了,当着老王的面直接扇了阿观一个耳光,然后两口子就打了起来,再后来老王就把阿观放翻了,还踢了阿观几脚。

我问阿六说那现在老王在哪?阿六说老王把阿观放翻后就带着玲娣乘着一辆农用车一起走了,“估计是送货去了。”

我试图扶阿观起来,但显然阿观受伤了,他说老四你别动,流氓警察可能把我的腿踢断了。我就跑到大楼前找到一间房,只一脚踹掉一扇门,卸下门板,和阿六一起把阿观抬到了门板上送到老洪的诊所。

老洪检查一番后确定阿观的左腿膝盖处粉碎性骨折了,“如果不去市里急诊的话,阿观的这条腿可能要废掉。”

这时阿观老爹也闻讯来诊所了,老头也不哭,说儿子你挺住,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给你把腿留住!

我问老洪说那现在怎么办?

老洪说还能怎么办,赶紧送到市医院里去啊,时间长了,淤血和碎骨一起发炎了动手术就晚了。

阿观在乡场上没有几个关系特别铁的人,平时因为抠门,亲戚中也很少走动,出了这种事,如果我不搭把手,让老头一个人去折腾,估计他这腿真就废了。

我想了想问阿观爹说你现在手头还有几个钱?老头哭着说钱都给了小个子了,自己这些日子就靠退休工资那点钱撑着一家子的,“身边已经没钱了。”

这时花货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老爷子这里有两三千块钱,你先把阿观送到医院再说。我想自己也该出点血了,毕竟这爷俩平时也待我不薄。我到隔壁饭店找调枝,这家伙正忙着炒菜,我说家里有没有现款?调枝说你要干嘛?我说阿观被老王打断腿了,得赶紧送医院。调枝说身边的现钱随时要买菜的,“你要不把存折带上吧,救人要紧!”

调枝知道我与阿观的关系,很快就找出了那张存折递给我。我就服调枝这一点,这娘们就是爽快,从来没把钱看得很重,这要是本地女人,别说20万,就是拿出两万去帮助一个邻居都会闹上半天,但这家伙根本没跟我说半个不字。

我拍了拍调枝的屁股,说辛苦老婆了,“今天没法帮你忙了,我得赶紧去市医院。”

调枝说没事,一会儿我叫下班的老乡来帮忙就是。

 

阿观爹这回真是六神无主了,因为悲伤和愤怒,这个体弱多病的70来岁老人几乎束手无策,但他脑子还好使,说老四现在就全靠你和花货了,“你先帮阿观把伤看好,钱我会想办法筹的!”

我说你上哪借钱啊?老头说最不济我家还有乡场上的这两间门脸。阿观躺在门板上嚷道:爹这是咱家最后的一点希望了,“可千万别卖房!我宁可成为瘸子也不能卖房。”

阿观爹找来一床被子给阿观盖上,说:儿啊,你如果没了腿,还要这个房有何用啊?“不要想太多,你就放心跟爹去医院吧,两个孩子也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说现在关键是得马上去医院,“卖房又不是卖菜,哪能这么快把房子变成钱?弄不好被人乘机敲竹杠,那损失就大了。

阿观爹就又哭了,说这可咋办啊,“我们家的那些亲戚可都是穷人啊,要不我去找玲娣这破女人去,祸水可都是她给惹起来的。”

我想了想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王这个流氓警察下死手整人,这血债一定得偿还,“要不这样吧,我这里有20万块钱,是离婚得来的钱,先救个急吧。”

老头抹了把眼泪,说老四那我现在也不说啥客气话了,“超市两间房就全押给你了,今后阿观如有出息了,再赎回来,如果没钱,那两间房就归你了!”

我说先救人吧,这些事后面再说,“警察打人致残,这事肯定没完,医药费我先垫着,不能便宜那些流氓了,总得有个说法的!”

老头说自己也已经想好了,等阿观住院回来,我就去告状,“一级一级告上去,一直告到北京去!”

老洪要叫救护车,我说算了,这他妈的又得花好多钱,找辆农用车直接送走吧。

从乡政府门口到诊所,村长儿子一直追随着我打下手。这小家伙恋旧,也跟我一样喜欢管闲事,几乎天天到综合办来找我。我跟小家伙说阿观得马上送市医院,“你小叔现在可不可以跑一趟?”小家伙说没问题,立马回家找他小叔去了。

一会儿农用车就开来了,我塞给小叔500块钱,说辛苦小叔跑一趟了。小叔不肯收钱,说乡里乡亲的,“阿观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说一码是一码,乡场上到市里来去一百多里地,就是烧油也得百把十块的,就不由分说把钱硬塞到了小叔的衣兜里。

然后我和老洪把阿观和门板一起抬上车,嘱阿观爹带上爷俩的一些生活用品。阿观的一双儿女,一个在读初中,一个在读小学,俩孩子倒是坚强,儿子跟爷爷说你安心带爹去医院吧,“妹妹我会照顾好的!”

我跟村长儿子说这些天你多往超市这里跑几趟,有啥难关的一起帮着些。前班长说没问题,“谁敢再欺负我的朋友,老子就卸谁的活腿!”

阿观爹从花货给的钱里抽出几张给孙子,说你们俩自己做饭吃吧。

我的前班长把钱给推了回去,说有自己一口吃的,就不会让我的朋友饿着!

老头看了我一眼,我说这小子靠谱,“他在家里比他的村长爹权力都大。”

农用车发动了,深秋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夜色中诊所门口昏黄的灯影里,三个孩子搂在一块向我们挥手告别,这情景,我他娘的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哪出露天电影里就有这样的镜头,好像是《苦菜花》,或者是别的,一下子记不起来,但肯定是“旧社会”里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那种人家……

我把阿观在市医院安顿好后,直到第二天才回来,因为我的存折必须等第二天银行开门才能去营业厅取出钱来。

我回来后阴阳头就有点不高兴,说你上午有两节课都没上,“怎么也不请个假?”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一下,阴阳头说你们非亲非故的干嘛张罗这种事?我说阿观是我乡场上多年的朋友,他儿子还小,家里除了老爹就没其他人能帮他了,“我总不能看着朋友等死吧?”

阴阳头说已经把课给你调到下午了,“以后记着事先请个假,我每天晚上都住校的!”

我看着阴阳头不耐烦地远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娘的要是校长在,碰到这种事,他都会让我停课去陪阿观的!”我心里想。

 

阿观在市医院住了半个月,心疼钱,就坚决要求回老家,医生只好同意,但要求过段时间得去复检。

好在老洪在县医院有不少原先认识的朋友,后面的复检之类的活爷俩就在县医院里做了。

阿观在家养伤的这些日子里,我给老头整理了一些文字和图片材料,然后叫老头复印了分别往县公安局、检察院和县政府里送,但是迟迟不见回音。

我跟阿观爹说,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你每天举着牌子去县政府门口闹,这一招不成,你就去市里闹,市里不行就去省里,反正这些狗官就怕上访,“警察霸占人妻,下黑手伤人致残,衙门官官相护,迟迟不做处理,这些血泪债,哪条都是黑恶势力横行乡里的罪状,如果没人管,看来是真得只有造反才能解决问题了!”我跟阿观爹说。

阿观爹似乎另有打算,他说自己早年在镇里上班时,这种事听都听多了,凡是政府里有点关系的官司,一准都是穷人输。“我会照着老四你的吩咐去做的,但我想不会有啥好结果的。”老头说。

我说最起码医药费之类的总得要回一些。

但阿观爹反而安慰我说老四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上次说过的话算数,两个门脸先押你这里,反正我家的老宅修修补补依然能住人的。”

阿观躺在原先超市的收银台旁边朝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说爷俩都商量好了,“如政府不给说法,我们会给政府一个说法的!”

我不知道这爷俩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自己也明白,以老王这流氓警察几乎通天的本事,还真不能指望阿观被打成重伤这事会有什么好的“说法”,何况,阿观那天主动挑事在先,也确实把玲娣揍得鼻青脸肿,好像老王的脸上也有一些血迹,如果以阿观袭警在先反咬一口来断事,这官司能否赢下来,我着实心里也没底。

也许是我给阿观做的那些材料起了什么作用,镇里的综治办终于来人调查阿观挨打的事了。

那天镇中正召集辖区内所有体育老师培训最新一套广播体操的动作。这些年那些无所事事的教育科研机构每年总要创新一些破事出来折腾基层教师,从我读小学开始到我给别人家的孩子教书这三十来年中,光广播体操就换了十多套,而且一套比一套复杂,最近升级的这一套,完全颠覆了以前举手弯腰踢腿那些老套,据说是以舞蹈的理念设计的形体动作,之前下发过一些动作分解图,但是因为动作程序特别多,就是专业的体育老师都看不懂,何况像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非专业体育老师。所以教委特地请来市少体校的专业讲师来现场培训全镇的体育老师。

我因为有几节广播操不合格,正在单独被讲师辅导,这时教办一个原先就熟悉的领导叫我去镇综治办接受传讯。我说老子正忙着学习呢。教办的这个家伙就大声呵斥说老四你少在我面前“老子老子”的叫,“我他娘的好歹也是管你们的上级要员,你就不能改一改这种流氓腔调?”我知道这货肯定是因为我跟烂货离婚了才这样装逼的,就赶紧挤出笑脸说领导好,能不能等我通过讲师评课后再去镇里?领导跟讲师耳语了几句,讲师就大度地一挥手,说基本动作要领已经通过了,“回去自己对照图示再去复习几遍就可以了!”然后就在评课表上签下了字。

我到了镇里综治办,主任之前也认识,派出所那个下来挂职的副所长也在,阿观因为腿还没治利索没来,阿观爹来了,同来的还有村长和证人阿六。有了镇教办领导装逼在先的警示,我故意装作不认识几位领导,听话地找了一个凳子坐下。

综治办是个可有可无的部门,是上一级政法委在镇里的对接机构,因为公检法在乡镇一级基本是垂直管理,所以这个部门平时基本没啥破事可干,也就是需要联合执法或者在各种案子遇到扯皮时出面协调一下,而这种协调在乡镇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流氓警察老王之前在乡里就做过这个办的主任。

镇综治办主任原先是县里一个局级领导,因为作风问题被降级到镇里,这货以前与我吃过几顿饭,大体上属于混得来的那种人,当然这全是因为烂货的关系。那现在我与烂货离掉了,肯定是混不来了,人家现在是官,而我是民,是跟阿观爹一般成色的蛆级P民。我想既然叫我来了,那就傻坐一会吧,这破事说到底与我没多少干系吧,我想。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被质询的却偏偏是我。主任问了我的姓名职业年龄等一堆例行的P话后单刀直入,说你与本次纠纷的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我一听就不对劲,我说这里有用词错误吧?“怎么是纠纷呢?明明应该用‘本案’么!”

主任说不是还没立案吗。

我说问题就在这里,“他(阿观爹)每天在县政府门口展示血书的唯一目的无非是要对行凶者立案,而政府方面迟迟不予立案,这是问题的核心。”

副所长插话说这事所里已经做过调查,伤者阿观事发前在乡政府门口恶毒咒骂了其妻一个多小时,然后动手毒打其妻,致其鼻梁骨折上身多处软组织受伤,本所警员老王是在劝架过程中误伤了阿观,而且阿观有袭警在先的动作,这点,阿六你作为目击证人是提供过证言的是不是?

我转身看着坐在另一边凳子上的阿六,我说你他娘的跟他们胡嘞嘞啥了?

阿六说当时阿观揍他老婆时老王去拆架,第一次是把阿观扯开来推倒在地上,阿观起身后踢了老王一脚,是在屁股上,然后老王回转身就把阿观再次放翻,又踹了两脚,“我就是说了这几句,这怎么变成‘袭警’了呢?当时阿观是在老王身后,老王在替玲娣擦脸上的血迹,没提防阿观冲过去,其实那一脚根本没有使上力,因为老王身子都没怎么动一下。”

我说你他娘的取证时有没有强调这一点?

阿六说没有,“他们只让我回忆当时的整个过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