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初学者(28):什么是价值?
2019-10-13
马克思研究经济学的目的,在于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他先从现实世界中将非物质存在剥离掉,剩下物质产品;再从物质产品中将“产品”剥离掉,剩下商品;再从商品中将使用价值剥离掉,剩下价值。那么,什么是价值呢?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遇到“价值”这个概念,其含义通常是清楚明了的。但是,在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中的“价值”,似乎总蒙着一层面纱,让人弄不清楚,看不明白。说到价格还是具体的清楚的,说到价值就抽象了模糊了。有用性,用途,效用,代价,成本,劳动,价值,价格……这些相关的概念纠缠在一起,确实容易让人糊涂。
生活中的情形要简单一些。我们生活中所说的“价值”,是分不同场合,或者说是有不同角度的。从生产的角度,说说一个东西值不值得,或有没有价值,往往指的是代价;从消费的角度,说一个东西有价值往往指的是使用价值或者有用性;从交换的角度讲划不划算,值得不值得,往往指的是价格与价值是否相符,也就是交换是否等价。理论上的混乱,往往是没有考虑同一个“价值”概念在不同场景下不同的含义。将生产的“价值”,消费的“价值”和交换的“价值”混在一起,怎能不使人雾里看花呢?
最早讨论价值问题的是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他是从交换的角度讨论价值的。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中讨论了“公平交换”的问题。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类有分工,就得有交换,否则城邦生活就无法展开。亚里士多德还认为,同政治一样,交换也是人实现其社会性的途径。交换的持续,需要遵循公平的原则。所以他说,“若没有交易就没有社会,没有平等就没有交易。”所谓公平的交换,就是要求在买卖双方之间维持某种等同性或者同一性,要求付出与回报的对等,也就是要求相互交换的两种商品“价值”相等。这个“价值”是什么呢?使相互交换的两种商品可以通约可以比较可以相等的那个“价值”究竟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有两个不确定的解答。一方面他认为使相互交换的不同商品可以通约和相等的,是它们彼此能够满足对方的需要,这种需要可以用货币来度量。这种认识,后来被认为是效用价值论的来源。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要使交换持续,生产中的耗费必须得到全面补偿,这就要求参与交换的两种商品在成本上要相等。这一认识,后来成为费用价值论尤其是劳动价值论的来源。马克思说:“亚里士多德在商品的价值表现中发现了等同关系,正是在这里闪耀出他天才的光辉。”但是,成为价值基础的是究竟是需求(效用)还是费用(劳动),亚里士多德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这导致了之后持续两千多年的争论。
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在中世纪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来源,成为神学家们构建理论体系的重要依据。中世纪著名神学家阿尔伯特·马格努斯(1220-1280)在研究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之后指出,木匠的劳动是社会所必须的;如果木匠生产的桌子通过交换之后不能使木匠耗费的劳动得到全面补偿,木匠这个行业就存在不下去。所以交换要持续的话,等量劳动补偿是必要条件。马格努斯的弟子托马斯·阿奎那(1226-1274)进一步指出,要实现公平交换,一个人的劳动必须与另一个人的劳动相等,否则自然将受到破坏。这样,在经院学者那里,商品交换同一性的基础就成了劳动成本,价值相等就成了劳动相等。经院学者的这一理解实际上是生产的视角,也就是将价值理解为费用或代价。因为在古代世界里生产投入主要是劳动,生产成本主要是劳动成本,因此费用价值论就是劳动价值论。基督教历史上,一直比较强调劳动的重要性,劳动既是自身修炼的形式,也是向上帝奉献的形式。劳动在基督教的观念里有着崇高的价值,这也是劳动价值论在经院学者当中受到高度认同的重要因素。
从中世纪到古典经济学,主流的价值理论一直是劳动价值论。在马克思之前,劳动价值论在李嘉图那里发展到了顶峰。实际上,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李嘉图的影响和启发。马克思得出“价值”概念的方式与亚里士多德相似,他也是经由交换等式而“找到”价值的。在交换等式“1只羊=2把斧头”中,两种不同的物能够建立比例关系,说明他们之间存在同一性。这种同一性首先表现为羊和斧头都是劳动生产物,都耗费了劳动。但是,生产羊的劳动与生产斧头的劳动是不同的,要找到同一性就必须将生产羊和斧头的劳动的表面的形式的东西抽象掉。当劳动的具体形式被抽象掉之后,劳动就只剩下一个方面,生产羊和生产斧头,都耗费了人类劳动,也就是说,在生产羊和生产斧头的过程中,劳动者都会感觉到辛劳。这种辛劳,除了量上有大小之外,在性质上是相同的。正是因为性质的相同,生产不同商品耗费的劳动才能比较。“1只羊=2把斧头”只是说明,生产1只羊的辛劳是生产1把斧头的辛劳的2倍。马克思的这一认识与他之前劳动价值论相比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在马克思之前的古典经济学家,已经意识到价值由劳动决定,但是他们不能理解决定价值的究竟是什么劳动。生产羊的劳动与生产斧头的劳动明明是不同的,它们之间如何建立同一性?这个问题不解决,劳动价值论就不能说是科学的。马克思科学地创造了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概念,将价值归结为生产商品过程中耗费的抽象劳动,这就为劳动价值论提供了一个最终的科学的解说。在劳动价值论基础上发展出剩余价值理论,这是马克思构建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无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重要内容。
本质上,马克思的思路还是生产的。他所说的价值,实际上是生产商品付出的代价;强调通过交换使劳动成本得到补偿,这是生产者利益的要求,是生产者的视角。因为马克思的视角是生产的,生产者的,所以他对“价值”的理解就会与一般的认识有所不同。在我们一般的基于消费角度的认识中,价值就意味着效用,意味着满足,意味着财富的增加;所以技术的进步,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意味着财富的增加,也意味着价值的增加。可马克思说的是——“随着物质财富的量的增加,它的价值量可能同时下降。”(《资本论》第一卷,P79)财富增加,价值量却同时下降;而且,可能是单位商品价值量下降,也可能是整体财富的价值量下降?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与我们感性认知是冲突的。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上来考察,如果劳动生产率提高导致生产单位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则单位商品的价值量是下降的;如果技术的重大进步导致整体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都减少了,则整体财富的价值都下降。我们可以放心的是,财富的整体“价值”下降不意味着财富的减少,也不意味着享受的减少。实际上,马克思所说的价值是耗费劳动,就是生产商品耗费的辛劳,所以价值下降不过是意味着人们耗费更少的劳动就可以得到更多的商品,得到更多的满足。
在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盛行的时期,就受到一些思想家的怀疑。从生产的角度理解价值,将价值理解为代价或则辛劳,而不是效用和好处,实在是有些费解。毕竟,我们大多数人是从消费的角度来理解价值的。于是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因为珍珠有价值才冒险下海打捞的,还是因为珍珠是我们辛苦下海打捞上来才有价值的?按照劳动价值论的认识,显然是因为打捞珍珠耗费了劳动,珍珠才有了价值,而且其价值由辛劳的程度决定。但是,如果珍珠没有价值的话,谁会冒险去打捞呢?这种表面上的矛盾,其实是不同视角的结果。从购买者或消费者的角度看,显然是因为珍珠有价值才舍得付出代价;从售卖者或生产者的角度看,显然是因为耗费了劳动就需要得到补偿,这就构成了珍珠的价值。
消费者对商品价值的评价,就是对商品使用价值或者效用的评价。对于消费者或购买者而言,一件商品耗费了多少劳动是与己无关的。他所关注的只是这件商品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满足自己的需要,自己对这件商品的需要的强度如何,舍弃它能否有别的替代。他从来只是从自己的需要满足的角度来讨论问题的,他看到的只是商品的使用价值或者效用。生产者关于生产商品如何辛苦的那些诉求,顶多只能使他略表同情而已。因为他不是生产者,所以他不会有辛苦劳动这样的概念。作为生产者,有时候会咒骂购买者的吝啬和冷酷;但是,在购买者看来,生产者从自己成本补偿角度出发的要价可能也有贪婪的成分。
亚当·斯密(1723-1790)曾经感慨过,水如此之有用却又如此之低价,金刚钻如此之无用却价值如此之高。他实在是混淆了价值和使用价值,混淆消费和生产的不同视角。消费者关注的是使用价值,所以水很有用;生产者关注的是劳动耗费,所以水很便宜。金刚钻的情况正好相反。单纯的买方或者卖方都不能使自己如意,他们需要坐在一起讨价还价,协商妥协,才能确定商品能够实现的价值。这个通过市场实现的以货币度量的价值,就是价格。
阿尔弗雷德·马歇尔(1842-1924)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他说,我们是用剪刀的上刃还是用剪刀的下刃来将纸裁开呢?显然不是上刃也不是下刃,而是同时使用了上刃和下刃。从生产或生产者角度考察的价值,也就是劳动决定的价值,只决定商品的供给方面;从消费或消费者的角度考察的价值,也就是效用决定的价值,只决定了商品的供给方面。只有将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才能决定市场上可以实现的价值或者价格。不过,到了马歇尔这里,西方经济学就很少讨论价值问题,价值问题已经被价格问题代替了。
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价值问题是不能被替代的。劳动价值论是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枢纽,没有劳动价值论,就没有剩余价值理论,就没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体系。价值问题很抽象,很费脑子,但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