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戈多


 

【老虎与小鱼语】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看不见”与“找不到”的区别在于感官不同。

 

 

 

看不见的戈多

(写者 令箭镶玉)

 

 

    在一个下雨天,小蕊带着妹妹小萼躲在树下避雨, 但雨越下越大。这个时候二杆披着衣襟当草帽快速跑过,瞥了一眼这俩人,于是所有的复杂事就发生了。

       二杆若看她们一眼继续往家跑,那也没啥料子。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然后看了看四周,去找了两个废旧塑料袋跑到树下说,你们俩,下雨天不敢在树下,跟我来,这个套头上。

      这事也怨小蕊和小萼。既然都淋湿了,那就站在树下呗,万一雨停了呢。但她们也鬼使神差了,竟然跟着二杆跑起来,似乎跑得快就淋不湿那样子。

       二杆没有带她们回家,而是带她们去了山神庙。那里也破,也漏雨但不会被雷劈。其实从以后的事情看,二杆不如带她们回家,最多管一顿饭打发他们走就是了,又不缺吃的。这大概就是人生命运的蹊跷之处,谁也没法躲过去。二杆带她们去了山神庙,找个不漏雨的地方让她们站住,他自己站在庙门口嘟囔了一些话。后来,小萼帮他回忆起了他嘟囔的话,这狗日的天。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比如狗日的天。那天晚上,田庄出了一件大事,山神庙塌了。二杆当然没有说他说过狗日的天,而是在族长的逼问下说了,小萼尿急了,在神龛前尿了一泡。在现场的人恍然大悟似地了一声,很齐整,所以声音就很大。眼光都盯住小萼说,尿了么?小萼很欢快地点头说,尿了,不尿还不憋死。在现场的人恍然大悟似地又哦了一声。眼光们又都盯住小蕊说,你尿了么?小蕊的脸很红,却摇头。后来大家都知道小蕊是个哑巴,后来屋子摇晃那么狠,小蕊也没叫什么,咿咿呀呀也没有。

       一群人都在问这个那个,二杆有些急了。这么问俩妮合适么。但他是晚辈,是村里最晚的辈,辈分最长的花大姐家孙子,他也得喊小爷。挨不到他说话,他只配在墙角蹲着。其实他忘了自己说过狗日的天,他要是记得起来就敢大包大揽说自己亵渎神明,犯不着他们挨个问小蕊小萼你尿了没你尿了没。

       山神庙不会塌的但塌了。这得有个说法。田橘子说,民国三十一那么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五十三天,这庙也没有塌。很多人都点头,那表示这事是真的,不容置疑。田橘子又说,这怎么就塌了呢?于是都在想,可能吧,可能小萼那泡尿不合适,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尿么,非尿在神龛之前么。

       小萼那么一丁点,也不过7岁吧,问小蕊说,有身份证么?你哪里的?你家大人来照照头吧。小蕊拿出身份证给看了,哦,自家人,田小蕊。然后看着身份证地址说,隔着两个县呢,串亲戚?你多少世的?啥辈分?小蕊不知从哪儿拿出纸和笔写了个字,然后族长就愣住了。这个字轮转20辈才出一次,若是真的这个辈,这是太姑奶。但族长不愿意承认,说,辈很低,算了。这个时候,小萼说话了,这位大爷,俺们想走想赶路呢。这个时候族长浑身一机灵,胡子发抖,说,不准叫我大爷,你们回去叫家长来商议商议这庙。

         这个时候,小蕊有写字了,说家里人死绝了,就剩我们俩。

         族长问你身上带钱了么,钱少了可不行。

       小蕊没说话,眼睛们都盯在她身上,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凸起的,凹陷的,反正那张脸比村里最漂亮的媳妇都好看。得知没钱之后,得知只有70块钱之后,都哦一声,都又恍然大悟了。

        二杆蹲在墙角抽烟,他在寻思这俩妮昨晚在哪儿。庙塌了,她们咋没事儿呢。后来二杆搂着小蕊时候突然想起这事儿,小蕊说在大树下。她是用手指头写在二杆的肚皮上。等族长劈头盖脸骂他的时候,他还在往死里想这俩妮怎么没有被拍死。他赶紧给族长说奉承话,原来族长要把小蕊许配给他,他赶紧说了好但同时又说不中不中。这个不中连说了九遍,族长问为啥不中。二杆又愣神了,不知道自己为啥说不中。快三十了娶不下媳妇,来了个小蕊,自己心里欢喜但总觉得不中,这婚丧嫁娶的哪能这么儿戏,他想明媒正娶。但族长吆喝一顿之后,他没话说了。

      其实下雨那天他就多看了小蕊不是一眼。小蕊湿漉漉的浑不在意,但二杆却看到了小蕊圆的地方,但只是喉咙咽了口吐沫。这要是领着小蕊回家,这算咋回事,不领不行,领着别扭,他想不通。他想明媒正娶。

       那一天晚上,二杆就变卦了。熬了这么多年,看别人娶了那么多媳妇,他睡到半夜没忍住就去了小蕊的屋子。他知道咋办,但真正办了又不免慌张。他在小蕊身上晃,心里其实是慌张的,这不算明媒正娶啊。后来他有了神勇之力,小蕊啊啊了两声。这个结果当然很好,但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他没想到。

       小萼站在床边说,你们在干吗?

       她穿着内裤,手里拉着开关绳子,然后揉眼睛。
 
        二杆说,哦,这,哦,你姐不是淋雨了吗,我给她暖暖身。

        小萼说,那你也给我暖暖。

        二杆跳下床就跑出屋,啥也不干说。在偏屋睡下很久也没有困倦,他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天明了这咋见人呢。然后迷迷糊糊就睡了。

 





       小萼看见了二杆和姐在一起,过了好几天,她才问二杆你在干啥。

        二杆当时正在喂驴,一听小萼那么问,也不回头,说,你猜。

        小萼没有猜。五年后,小萼12岁的时候知道了那究竟是为什么。她又问准备去南方打工的二杆说,哥,我知道那是是啥事。二杆早忘了这事儿,停下手说,啥事。小萼一把抓住二杆那地方说,就这事儿。二杆赶紧推开小萼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这地方哪能乱摸,去喂驴,多拌点麦麸。小萼笑嘻嘻地去喂驴。

        二杆走时候,小萼悄声对二杆说,我知道你在哪儿,等我放假了去看你,我俩睡一起。

        二杆说,你姐知道了剥了我皮,你是我祖宗好不好。

        小萼说,那有啥,反正我早晚是你的人。说完就笑了。

       二杆去南方打工好几年了。拿回来不少钱,但家里也没啥起色。二杆喜欢喂驴,说养好了卖个好价钱。其实年年卖不了好价钱。就是图个念想。二杆走了,喂驴这事儿就是小蕊和小萼的事,弄草弄料很烦恼,但二杆坚持要喂,小蕊就不说什么了。

       因为山神庙塌掉,族长让小蕊小萼住在二杆家里,等于想霸住人再说事。但谁也没料到二杆是个粗糙货,直接生米做成了熟饭。扳着指头算算,除了二杆也没啥光棍了。族长说二杆,你备两桌子好酒,压压口风,这算明媒正娶。去乡里弄结婚证,让你二大爷喝了酒堵住嘴再说。

        酒喝了,二大爷也去拿结婚证了,二杆和小蕊睡在了一起,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舒服。有好几次梦里惊醒,他的手放在小蕊胸上赶紧拿开,他觉得对不起小蕊。应该有迎亲车队,应该有娘家人来送亲,应该有鞭炮齐鸣,应该有闹洞房,就这么睡在一起,小蕊心里一定有委屈,她只是不说出来。二杆越是这样想,越是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蜜月里每天好几次深耕,翻下身来就想起这事,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找了个夜里,拿出积攒了十几年的存折交给小蕊说,我爹妈不在了,你就是我当家的。你不拿着,我跪下了。小蕊接住说,都是行云流水,别太当真了。她写的字很娟秀,二杆能看懂,搂住小蕊不想松开,有些劲头要死要活的。

       村里的媳妇们喜欢看小蕊肚子,天天看也就没了意思。二杆说不急,你这么好看,不急着生孩子。打了不少酱油,但小蕊就是没有怀孕,二杆说等我回来吧。小蕊点头。

        其实他可以带着小蕊去打工,小蕊不聋只是哑,但小萼没法弄。小萼倒是急着去,二杆想想算了。他交代了小蕊很多事,然后亲了亲小萼就走了。二杆走之后,小萼说,我也和姐夫睡。小蕊拍一下她头说,想得美。那是两姐妹的密码。说话有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二杆出去打工和别人一样,没什么惊世骇俗的,但他从出去那一天起,村里几个人就有了想法。

       一般人也不敢想。族长和二大爷和田大夫三个人都想来点藿香正气水,也都想给小蕊来点。时辰选的也好,小萼去学校上课了。三个人就和小蕊谈了很多大事,小蕊犹犹豫豫不敢答应。田大夫说你给自己蒙住眼睛,权当啥也没看见。小蕊找不到布条子,撅着屁股到处找。然后那谁就说不找了,睁着眼睛吧。

        那谁说小蕊你这样,小蕊就这样。

       那谁说这样不行,小蕊转过脸来,小蕊就转过脸来。

       那谁说小蕊你笑笑,小蕊就笑。

       三个走在夜色里,都没多说话,其实都在想怎么当初就便宜了二杆这熊货。分手时候,那谁说,白天就好了,这闺女俊俏也听话,可惜村里这些破婆子眼尖嘴快。说了该说的,也就没话,拍拍屁股各回各家。

 

 




       山神庙塌掉之后,小蕊没有被继续追责任,就像族长说,也该塌了。二大爷也说了,那都是封建迷信,你别啊当真。田大夫说,我给你检查检查。

       他们不止说了这么多,但小蕊回到二杆家和二杆简明扼要写了这么多,那意思就是过去了,啥事儿没有。

       二杆搂着小蕊说,我知道他们啥样,你多留点心眼。

       二杆话是这样说,但族长说了多次咋不出去打工,这么懒可不行,二杆于是当晚把存折给了小蕊,第二天就走了。

       二杆其实不放心小蕊招惹人的身条和脸盘,但想来想去小萼没法办弄,只好嘱咐小蕊晚上关好门窗,之类的话。那天晚上俩人做了很久,二杆总觉得这就像一个梦,小蕊为啥没有娘家人啊,没有娘家人见见面看看眼色,这太不踏实了。但揽在怀里的小蕊活色生香,他心里就感叹这前世积了多大德才有这么一个好女人进门来陪着。

       二杆走之前去了趟邻村,他小姨家在邻村。他想让小姨多照顾小蕊姐妹俩,小姨答应了。

       二杆前脚走,田大夫就来给小蕊检查身体了。小蕊躺在床上,田大夫摸了很多地方,然后一本正经说,没啥问题。

       二大爷也来了,说了妇女主任韩素梅老了,小蕊可以考虑培养一下。坐在院子里说的,都坐着小凳子,二大爷盯着小蕊坐下后的某个地方看着说着。

       族长来了,他不想再追究山神庙塌掉之事了,但他想知道小蕊是怎么样从大树下到山神庙然后又做了什么,族长说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小蕊写了给族长看,族长说你这个,我想看你当时淋成啥样。于是,小蕊犹犹豫豫听族长的,匋了一瓢水从头上泼下,小蕊的前胸湿透了,裤子也湿了。族长看了半天说,哦,是这样,我知道了。然后就走了。

       族长来的时候和田大夫、二大爷一样都是在白天,走的时候都是正门,出了门都咳嗽一声,村里的狗们都没有叫,那些天的太阳很好。

       他们后来的时候就不是白天,而是月亮刚出来那时候。村里的炊烟也都散了,夜色里出现几个窟窿,然后族长先钻出来了。他到二杆家的时候,拿了一本族谱,他让小蕊查查自己是哪一支脉。小蕊给族长沏了茶,坐在桌前翻看族谱。这个时候,族长放下茶杯站在小蕊身后,说了很多如何查阅的要点。说话时候,族长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也没歇着,两个指头就像一把镊子镊住了院子里或屋子里的樱桃,松开然后又镊住,伴随着温馨的话语舒张有致。话说完了,镊子就掉在袖筒里。小蕊似乎神仙一样,脸色似秋水,这让族长心惊。这么大气的女人实在没见过,比那些母牛们温顺多了。

        二大爷来的时候,拿的是一张积极分子培养表,说是必要手续。他让小蕊填写,他知道小蕊会写,然后就说这个怎么写,那个怎么写。说话当然不影响二大爷的食指和中指舒张,几乎和族长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准确无误镊住了院子里的樱桃。不一样的是,二大爷的中指会变成肉钩子。小蕊站起来时候,肉钩子原来是这样来的。小蕊也没什么反应,二大爷也心惊不已。韩素梅当年就像一头驴子,尥蹶子好久才进了驴棚乖乖吃麦麸。

       田大夫背着药箱来的,拿着听诊器。这事后来被传出去说,田大夫成精了。一般人去卫生室看头疼发烧,他都懒得多说一句话。这下子亲自上门望闻问切了。田大夫不用手,他有三样东西,听诊器、温度计和不锈钢镊子。他让小蕊上衣搂上去,下衣褪下去,然后就一本正经从上到下检查。小蕊知道中医大夫是要芤脉的,要看舌苔的,但田大夫却在很多地方拨弄很久,最终啥也没说。

        然后的日子,小蕊就成了自家人。族长说不是自家人是不行的。那张摆着族谱的桌子会慌乱不堪但最后会沉寂,小蕊亲眼看到自己和小萼的名字被写到族谱上,只好让桌子慌乱一会。二大爷也很兴奋,让小蕊看那张表上好几个红汪汪的公章,那张桌子又慌乱了一会,但比族长来时候慌乱时间长了点。田大夫拿着几副草药说不要钱,又说这个是祖传秘方千万不要外传,二杆到时候打工回来安安心心就可以怀孕了。田大夫和小蕊是脸对脸的,很近但不脸红。床没意见,小蕊诚惶诚恐躺着感谢了田大夫,但她没有在本子上写什么,也就没说什么。

       村子很大,但很多事都只能在夜间说,在白天说没空。小蕊来到田庄,很多人都知道族长、二大爷和田大夫的宽宏大量以及积德行善。但有人是不服的,比如刘校长。他那天晚上在卧室里就说他们是啥人我最清楚。还没穿上衣服的支教老师李菊子说,言多必失。刘校长扣着衬衣袖扣说,怕什么?咱们又不吃他们喝他们,大不了我去别的学校当校长,大不了你回老家当老师。

       李菊子咯咯笑,然后说,我过两天得回家一趟,爹妈安排我相亲,你给我订一张火车票吧。

       刘校长说好。



        小萼在一个下雨天回家,后面跟着刘校长,他说要家访,小蕊站在屋里就笑了。

       小萼没回家的时候,小蕊拿着伞准备去接小萼,等出了门,才想起来灶房的汤锅没有关火。关了火,出了大门刚要锁上大门又想起来钥匙忘带了。三番五次进出,拿着伞的小蕊出门没多远就看见刘校长背着小萼回家,打着黑布伞。小蕊一眼就认出小萼的红裤子,就停在路边等着背着小萼的男人和小萼。

       进了屋,男人说我是刘校长来家访,小蕊才知道这是刘校长,沏茶倒水,抹了椅子让座。刘校长喝着茶水看屋里陈设,小蕊不知道怎么家访。她打算烙葱花油馍但又没法失陪,只能也坐着,看刘校长咋说。

       刘校长说,还没做饭吧,去做吧,我也尝尝你的葱花油馍。

       小蕊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要烙葱花油馍。但一笑之后赶紧去了灶房。

       饭菜上桌之后,小蕊知道客人要上座的。刘校长也没客气,就吃了馍馍喝了米汤嚼了萝卜丝。他吧嗒嘴,呼噜口,小蕊想忍住但没忍住笑,只好笑了。刘校长也笑了,小萼这才笑。

       吃完了饭,小萼去做作业。刘校长就和小蕊东拉西扯,小蕊只写点简单词汇。屋外的雨下个不停,也没影响到他们什么。刘校长似乎是故意坐在某个位置,大门外路过的人一眼就看见刘校长。小蕊心里也很明白,但她早就没了什么感激之心,心如死水。刘校长问什么,她就说什么,从不发问。捎带回答刘校长时候问了问小萼学习成绩,刘校长说双一百。小蕊心里想,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刘校长问她今年多大之后,小蕊想了半天才写了:20岁。刘校长问她为啥犹豫,小蕊不好意思了,她写道:我怕。刘校长问怕什么。小蕊说不知道怕什么。

       刘校长站起来要走那个光景,小萼犯困已经睡下了,屋里只有他和小蕊。

        刘校长说,真想抱抱你,你身上有种味道让人无法拒绝。可是我不能,不能和那些人一样。

       小蕊脸红了,也没说什么。

        刘校长说,我也想在你家住下,给你当个看门狗,那些人就不能硬来了。

       小蕊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但很快又脸红了。

       刘校长走了,走到水地上啪啪啪的。

       小蕊依在门楣之上,看着刘校长走进夜色的窟窿里,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想,养条狗就好了。她打着伞去关大门,门后窜出一个人搂住她说,等了你好久。小蕊推不开他,只好让他的手肆虐。那人说,啥也不做,啥也不做,摸一下就好。

    夜里有很多妖怪出没,小蕊从小就知道这个。她见过很多妖怪,只是不愿意想它们丑陋的样子。回到屋里,洗了脚上床。伸手把小萼的胳膊放在被子里,才脱了内衣钻进被窝。秋雨打在屋顶的瓦上噼啪响,小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二杆家的地都在山上。

        二杆以前说了很多回要到川里种地,队长说那不中。闹到二大爷那里,二大爷正在砍树枝,斜着眼看了二杆一眼说,你爹你妈都死了,地没收回来呢,想分到川里容易啊,先把地收了再说。二杆愣了愣说,都收了么?二大爷放下手里东西笑了说,你看你,川里也不过多长几个麦穗,出去打工三天都抵过一年收成,你看咱田庄谁还把几分地看那么重,都出去了,弄了钱回来比啥都强。

       二杆家的地还在山上。

       二杆出去了,小蕊就去地干活。地邻居们看小蕊的姿势,都说这妮不简单喏,这么小年纪哪有这么熟练的。传来传去的,媳妇们心里的轻蔑就少了许多。但有些事还是无法饶过,村里的男人们都喜欢看小蕊身架或裤裆。在山上每个平滑的石头上,或每个茂密的白草地上就有人说,谁谁在哪儿哪儿和小蕊来过。或者说,这地方要是小蕊没来躺过爬过,白白浪费这么光滑一地方。

       时间长了,总会有胆大的人压住小蕊。有人会说,没事没事,摸一下就好。小蕊蹭也没用,只好不动。后来看小蕊也不说什么,不免就有人得寸进尺,哗哗地进,哗哗地出。反正二杆不在家,反正小蕊娘家远,反正小萼年龄小,反正她辈分高,她说出去她丢人。做事的时候,有人喊姑奶,有人喊老姑奶,反正都是一家人,最后火冒金星的时候才喊。路过的听见的都知道是谁,低着头走过很远才骂几句,然后又笑着说点有关天气的话。

       刘校长听说了,破口大骂这里的人不积德,会有报应。

       族长和二大爷商量之后也觉得必须制止一下,这还不乱了伦,小蕊年龄小,可好歹那是姑奶奶。大喇叭里吆喝了要整治不正之风,违背乡规民约的要罚款30块。都知道是针对谁,自己婆娘也就骂了自家男人,但这事儿让更多人知道了。

       刘校长送来一条边牧,才几个月大,小萼一下子就喜欢了,给它起名叫戈多。或许小蕊的不安宁就从这条小狗进门开始,它知道谁好谁不好,呲牙就有了,咬住裤腿也有了,反正乱七八糟的人轻易不敢碰小蕊了。但族长、田大夫和二大爷例外。戈多熟悉了他们身上的味道,不摇尾巴但也不咬,这让田庄人骂这条狗势利眼。

       在家里,在地里,纠缠小蕊的人少了。有人说是戈多护主,但更多人相信那个叫边子的死不是好兆头。边子是第一个在地里按倒小蕊的莽汉,什么都做了,一点不剩。却在某天夜里闹了肚子疼,叫了三轮车连夜往卫生院送。卫生院大夫急诊之后说,死了。去送的人都面面相觑,昨晚还在喝酒打麻将,还在说小蕊很软和,怎么说死就死了。拉回家办丧事,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不提。

        蹊跷的是,没过一个礼拜又死一个,叫把子。据说是头疼,疼得往墙上撞。没往卫生院拉就断气了。田大夫收起听诊器说,埋了吧,没气了。有好事的就联系起小蕊,都承认把子是第二个放倒小蕊的,这可不得了。想了之后,都把第三个收拾小蕊的哈利当做了瘟神,都觉得下一个就是他了。

       哈利也心惊肉跳,但他和人辩解说,族长咋没事呢,二大爷不是也好好的吗。到了夜里到底心虚,媳妇又恨又心疼说,吹了灯不是一样么,干嘛去招惹妖精,你睡吧,我给你看着点。

       过了半月没事,哈利喜笑颜开给见的人掏烟抽,也不说什么,都知道哈利命大。只是可惜,哈利三天后去给自家小卖部进货被大货车撞飞了,人和三轮车都掉进沟里,散装葵花籽撒了一坡。下沟去找的人说,脑袋碎了,脖子断了,很惨。

       有人害怕了,说要撵小蕊走。族长站出来了说,人作孽不可活,人家小蕊去叫你家叔上门了吗?还不是自作的。有人就说这咋弄。族长沉吟半晌说,去邻村黄大仙那里讨几个符贴到门上,管不管用试试吧,谁知道呢。等那人走了,族长和二大爷打电话说,这事邪门儿啊,过来聊聊?二大爷说,聊啥聊,偶然事件,少见多怪,不见不怪。

       但天上飘下雪花那一天,田庄又死了一个,有说有笑的一个人突然就喝药自杀了。据说也放倒过田小蕊,不过没有大事,只是摸了摸,但就这也触了霉头,说死就死,一点没有含糊。

       田庄的夜色再也没有窟窿,不是谁想钻进去就能钻进去,想钻出来就钻出来,似乎闭合了。



        小蕊去山上干活,当初没有什么人来烦扰,最多看她一眼,然后各干各活。

        小蕊累了,就找一个光滑的大石头歇息。四仰八叉那样一躺,有一次就那样睡着了。

        她躺的地方,她不知道挡住了蚂蚁搬家的路径。工蚁们诧异一个巨型物的突然存在,触角碰触之后汇报给了指挥官。指挥官勘察地形之后宣布改道。于是,一字长蛇阵就形成了队伍。

       小蕊躺下的时候翻动过光滑石头,惊动了石头下蛰伏的蝎子。蝎子被惊扰了,它已经竖起尾刺准备一博却不见对手只好禹禹而行,另觅阴凉之地,还要防备草窠里突然跑出条蜈蚣。

       小小麻雀发现了她篮子里的绿豆,蹦来蹦去观察半天不敢进前,万一是个陷阱呢。思忖半天只好飞掉。

       野兔路过大石头,竟然吓了一跳,撒腿跑了很远才看看没啥危险,豁开嘴唇咕噜咕噜笑了半晌。

       一只野狗嗅着鼻子而来,远远观望半天。它渐渐靠近小蕊,步履轻盈就浪漫的小王子,但它猛然跑开了。它听见了云豹的危险。

       云豹到小蕊身边,它瞅准了小蕊的脖子,那里下嘴最舒服。它下嘴之前瞅了瞅四周,然后开始磨爪,就在一扑的瞬间,一声尖叫吓晕了它。它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一个山坳,举目四望,看不见猎人在哪儿。它还在犹犹豫豫,但又传来惊恐尖叫,只好尥蹶子远遁。

       小蕊醒来,她是被吓醒了。她不记得是不是惊叫了,但她确实吓到自己了。她的梦从来没有彩霞满天,也没有蝴蝶轻飞,没有小荷尖尖,也没有帘卷西风。有的只是黑夜之窟窿,只是城里面那些油腻的男人们。她这次梦到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两个哥哥脱她的裙子。她被压住胳膊也压住了腿,除了尖叫,她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醒了。她坐在光滑的大石头上发呆,想了很多很多。

       她带小萼要走,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一定要走。不能在家里呆,也不能回城里去,就那么走。小萼问过她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小萼再也不问什么,累了就让姐姐背着,困了就躺在姐姐怀里睡。小蕊的心慌慌,小萼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看到姐姐好看的笑,然后就放心了。

       那天下大雨,她站在树下,她想让雷劈死算了。来到这个世界,活得这么辛苦,她也不想让小萼去过那种被好几个男人摆弄的日子。要死就一起死,生无可恋,再无欲求。

    二杆却出现了。他是上帝派来的救兵么?

       小蕊突然不想死了,想也不想跟着去了山神庙避雨。到了山神庙,取下头上的塑料袋,凉气悄悄弥漫了全身。二杆问了她们去哪儿,怎么会在这个破地方避雨。小蕊说不出什么,小萼也说不出什么。二杆看了看小蕊的胸,只一眼就躲开了。然后脱下身上的衣服,他递给小蕊说,你看你俩都湿透了,当毛巾擦擦吧。小蕊有毛巾但却接过来。她的毛巾是湿的。

      二杆骂了句什么,然后就跑到雨里去了。

       小蕊给小萼脱掉湿衣服,拧干搭在一根干树枝上,给小萼披上二杆的褂子,然后脱掉自己的上衣拧干。

       小萼看着她说,姐,我想吃奶。

       小蕊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但手不停歇脱了裤子拧干,赶紧穿上。

       小萼说,姐,我想吃奶。

       小蕊又去脱掉小萼裤子拧干,给她重新穿上。

       小萼说,姐,我想吃奶,我饿了。

       小蕊看了看庙里没有漏雨的地方,找了破凳子坐下,冲小萼招手。小萼过去之后,小蕊揽住小萼躺在怀里,小萼的嘴找到了地方。小萼饿了,可是没有吃的,让她过过嘴瘾吧,哪有什么奶水,早就干瘪了。小萼动静太大,小蕊忍不住流下泪水。小萼曾经吮吸的感觉让她想了太多的往事。

       嘎吱一个声响,她的眼睛去看山神庙的屋顶,要塌吗。小蕊拉起小萼走出山神庙不远,嘎吱嘎吱的相声越来越大。小蕊拉着小萼跑起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山神庙神的塌了。

       小蕊呆呆地想,山神庙塌了,这世界上再也无神了吗?为什么这山神连自己的卧榻也不想保护了呢?自己或许是该死的,自己不应该出来,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但触摸到了小萼的脸,又想到了领着她避雨的男人,想活着的心又开始大起来。活着,自己有这个,他们愿意来就来吧。

       那一天,小蕊和小萼躲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小萼在怀里打鼾,而小蕊做了一个很曼妙的梦:那个领她避雨的男人带着红花桥来迎娶自己,而自己轻飘飘就上了花轿,晃晃悠悠就上路了。



       山上有很多无规则形状的大石头,但有些石头很奇妙,比如二杆家地边有块黑黝黝的大青石。雨水冲刷之后,分外光滑。更蹊跷的是它卧在一个阴凉之地,地上面过个人看不见大石头上的人,累了可以趟可以坐,阳光照不到,路人看不见。小蕊就是被边子按倒在大石头上的。

       那天,小蕊坐在大石头喝水,叫边子的也来了说,忘带水了,你有水么?
 
       小蕊晃了晃水壶,那表示有水。其实小蕊说没水,边子也要来大石头上坐一下。边子死后,很多村人说边子从来不去山上那块地干点什么,都是他老婆去干活。这鬼使神差的边子竟然去山上地干活,不是因为哑巴还能是谁。有人就说,这人要想死的话天赶地催,谁也拦不住。

       那天,边子喝完水不走,笑着说,听说你才19岁,这么小就嫁人了,可惜了。

       小蕊听出话语不对,就想离开。但还是没有离开成,边子胳膊那么粗,很轻巧就揽住小蕊。小蕊抓挠没用,手也被按住。边子脱着时候说,族长二大爷他们能来,我为啥就不能来呀姑奶奶。小蕊说什么也没用,她什么也不说了。边子很快就完了,在最后时刻抖三抖就放开小蕊。小蕊躺着没动,边子说姑奶奶,我知道吹了灯都一样,谁让你脸盘这么俊秀,想找点不一样你知道啵。小蕊什么也不说但嘴唇一直在抖动,边子看了看没啥说就走了。

         没过一个月时间,边子死了。

       小蕊那以后很少上山去地里干活,可是不去的话,绿豆都抛洒了。小蕊没忍住就又上山了,但有人尾随而至。被人惦记真的令人防不胜防。还是那块大石头,小蕊累了看看四周没人就躺下歇息一会。叫耙子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就拉住小蕊的手。小蕊来不及反应,耙子就利索上手了。天旋地转回龙驭,一片艳阳有夜风。小蕊的背都压疼了,仍没有完。后来,耙子起身哭出来,说,从来没有过这样,我是猪。以后你有啥事,我给你干吧,我叫耙子。精细活干不了,粗笨活你喊我。说完,擤了下鼻涕就走了。

       没过二个月,耙子也死了,没能给小蕊干啥粗笨活。

       从那以后,小蕊上山再也不去那块大石头,那块大石头似乎被下了蛊。小蕊很小心,去地里不和任何人靠近。有人打招呼也只当没听见。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人抱住了,这个人叫哈利。

       小蕊被摔在一大滩白草上。说是摔,实际上是两个人都跌倒在草地上。哈利说,我叫哈利,村口小卖部就是我开的,你想要啥随便去拿,我想摸一下,就摸一下,啥也不干。小蕊拒绝也没用,那只有着细长手指的手在不一样的地方游弋。有时候哈利的手会去触碰小蕊的痒痒肉,小蕊想躲开但忍不住会轻声叫,咿咿呀呀那种。哈利说,老姑奶奶,你咋不笑呢?那些老的,那些小的,都会笑的,你怎么不笑?你要是不笑,我可有别的动作了。

       小蕊知道,狼要和羊做生意,羊没法拒绝。这个叫哈利的不再说只是摸,而是叫着老姑奶老姑奶美死了。那一天的风很大,黑云飘着小下雨那样子,小蕊被晃着突然就想起了雷劈这件小事。但那天没有打雷,也没有闪电,只有小雨丝丝飘在脸上身上。哈利已经走了,但小蕊仍然躺着不动。她觉得自己是一条小丑鱼,无论游到哪里,都会被各种大鱼吃掉,浮在水里的,藏在石缝的,匿在沙中的。或许二杆这片珊瑚礁能容纳自己喘息,但自己早晚要被吃掉。想当初,真不如站在树下被雷劈了。

       回到家,小萼在院子里顿脚说,姐去哪儿了,咋还不做饭呢,饿死我了。

       小蕊赶紧挖面和面,赶紧给小萼做葱花油饼。偏着头看看小萼坐院子里做作业,小蕊揉着面心里说自己错了,不该咒自己被雷劈死,自己死了,小萼就更可怜了。

       后来,边子、耙子和哈利先后死去。小蕊又去地,放心大胆在大青石上铺开身子。田庄男人再也不敢来碰自己,原因竟然是男人碰过自己。小蕊喝了一大口水,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想想族长二大爷他们,心里不免沮丧,阎王爷为啥偏心,咋不也割了他们的蛋呢?

 

 




         哈利死了没多久,田村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让很多人欢喜,但下着下着就不欢喜了,雪花没完没了,压塌了很多人家的牛棚驴棚和猪圈羊圈草庵,族长家的猫也冻死了。麦苗三床被也不要了,都在祷告不要下了。但没用,雪花继续飘。可能有人在祷告,有人在咒骂,老天爷大概不以为然了。

        小萼吃了饭洗了脚钻进被窝,小蕊问她,怎么不做作业。小萼说,明天不去学,明天再写。小蕊看看外面的雪,洗着手里的碗筷,再也没说什么。

       二杆很久没打电话回来。一打电话,田庄就下雪了。小蕊去乡里邮局取了汇款,给自己和小萼买了几身棉衣服几双棉靴,用绿豆换了菜籽油味精和调料盐巴。存好大票,手里剩下点零钱,给小萼买了个毛毛熊。回头坐车的时候,车上有很多田庄的老幼妇孺,但都不和小蕊打招呼。甚至小蕊走近点,她们都要避讳一下,似乎小蕊身上有邪气。小蕊也不说什么,找个位置坐下,然后公共汽车就开了。

        小蕊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她想的是小萼这孩子。有好几次,小萼都喊错了,直接喊了妈,然后又笑着改口叫了姐。其实小萼喊错叫妈,小蕊心里一直暖融融的。她不去纠正小萼,或许小萼可以多叫几次。

       天冷极了,小蕊在床上铺了羊皮褥子,又铺上一层毛毯,最后才是土布床单。小萼光着小屁屁滚过来滚过去,让姐收拾床铺,然后和小蕊说,今晚不瞌睡,我给你背课文。小蕊点头,然后把大被子堆在床头,脚不冷再说。

       小蕊去给戈多加了晚上吃的,戈多钻出窝想跟到屋里。小蕊拍拍它脑袋,指了指狗窝,戈多很不情愿又卧了回去。戈多长大之后,院子门再也没上过门插。戈多长到半人高,吃的也多了。小蕊情愿少吃点也要给戈多吃饱。每次去集市总要买些肉骨头带回来,戈多看见小蕊回来一下子就站起来抱住小蕊舔个不停。小萼去学,戈多总要送到校门口才回头。小萼半路吆喝戈多回家去,戈多根本不听。等到小萼要放学了,戈多就跑出去了,迎着小萼回家。

       小蕊脱了衣服躺下,拉线开关灭了灯,摸了下小萼的脸。

       小萼说,我给你背课文。

       小蕊捏了捏小萼拱到她腿上取暖的脚丫。

       小萼说:这是大年夜。又冷又黑的晚上,一个小女孩儿,赤脚在街上走。她从家里出来时候穿着妈妈的大拖鞋,过马路时候,马车飞快冲过来,吓得她跑掉了鞋子。

       小女孩儿赤着脚走,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一天了,没有谁买过她一盒火柴,也没谁给过她一毛钱。她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向前走。雪花落在她金黄的长发,头发打成卷儿披在肩上,很美丽。每个路过的窗里都透出灯光来,街上飘着烤鹅的香味儿。这是大年夜,她忘不了这个。

       她在一座房子墙角里坐下来,腿蜷缩成一团。她觉得更冷了,但不敢回家。她没卖掉一盒火柴,没挣到一毛钱,爸爸会打她的。家里跟街上一样冷,房子只有个房顶,最大的裂缝已经用草和破布堵住了,风仍可以灌进来。

       她的小手冻僵了。她想从成把的火柴里抽出一根,在墙上擦燃了,暖和暖和自己的小手。她抽出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冒出火焰来了。小手拢在火焰上。温暖的明亮的火焰,像一支小小的蜡烛。奇异的火光,小女孩儿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大火炉前,火炉有闪亮的铜脚和铜把手,烧得旺旺的,暖烘烘的,好舒服。她刚把脚伸出去,想让脚暖和一下,火柴灭了,火炉不见了。她手里只有一根烧过了的火柴梗。

       她又擦了一根。亮光落在墙上,那儿变得像薄纱那么透明,她一直看到屋里。桌上铺着雪白台布,摆着精致盘子和碗,肚子里填满了苹果梅子的烤鹅冒着香气。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小女孩儿走来。这时候,火柴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她又擦着了一根火柴。她坐在圣诞树下。翠绿树枝上点着几千支明晃晃的蜡烛,彩色画片跟挂在商店橱窗里的一样,向她眨眼睛。小女孩儿向画片伸出手去。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只见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长红光。
 
       “有一个什么人快要死了。小女孩儿说。唯一疼她的奶奶活着时候告诉过她: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要到上帝那儿去了。她在墙上又擦着了一根火柴。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奶奶出现在亮光里,她那么温和,那么慈爱。

      “奶奶!小女孩儿叫起来,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一样,就会不见的!

       她赶紧擦着了一大把火柴,要把奶奶留住。一大把火柴发出强烈的光,照得跟白天一样明亮。奶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美丽。奶奶抱起小女孩儿,搂在怀里。她俩在光明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清晨,小女孩儿坐在墙角里,两腮通红,嘴上带着微笑。她死了,在旧年的大年夜冻死了。新年的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她小小的尸体上。小女孩儿坐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把烧过了的火柴梗。

       小萼刚开始背诵很快,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背到最后哇哇大哭起来。小蕊赶紧抱住小萼,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小萼,只能这么紧紧抱住她。小萼还是大哭,戈多在门外大叫,小蕊情急之下抱着小萼的头让她吃自己的奶。小萼这才不哭,戈多叫了一会才不叫。

       雪落无声,但小蕊能听见雪花触碰树枝发出的轻微声响,也能听见树枝上堆积不堪掉下的声音。这个夜里,小蕊突然觉得自己老了20岁,知道了很多道理,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了,也不像以前那样随时都会想到死亡。她有小萼,有戈多,有二杆,有这间屋子,有这个院子,有山上的地,有那块大青石,他们都需要我去伺候照顾。

        那一夜,小蕊想了很多。和以前的想不一样。以前只会想起可怜的妈妈,只会想没见过的爸爸,只会想妈妈死后继父那么狠心,只会想在城里被撕裂的身体,只会想回到家两个哥哥的粗暴下流,只会想怀孕的恐惧,只会想日子该怎么去毁灭。过去了,小蕊想,以后要多想想日子怎样不会毁灭,想想小萼该怎么长大。

        天快亮的时候,小蕊睡着了,很甜美流了口水,梦里一定吃到了鲜美的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