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大个疤(纪实小说)
文/潘国尧
友根从竹笼子里揪出最肥的一只兔子,然后拎起后腿在门口的阳光下让兔子看了这世界的最后一眼。但是这破兔子并不认为这是它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它紧闭着眼睛,使劲地蹬腿,试图蹬开友根抓它后腿的手。
按说,友根得缚住兔子的后腿,再割断它颈部的大动脉放血,但是友根没那耐心,从兔笼子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菜刀,举得高高的,然后像剁萝卜一样干脆利落地把兔子头剁了下来。
一腔兔血直接喷到了友根的脚上和木拖鞋上。
友根一年到头只穿两双鞋,一双是木板拖鞋,另一双是老头鞋。老头鞋还是老婆“粟馒头”在文革刚发动前那一年做的,那会儿村里的“腰机师傅”(手工织布机师傅)还没有把木头织布机烧掉,那些年友根老婆还能干些事,农闲时纺些棉线,冬天请腰机师傅织了一匹布,然后给家里每人都从上到下都做了一身新的。
自从腰机师傅烧掉织布机后,粟馒头就开始变坏了,成天跟着村里一帮闲得蛋疼的东西抬着个伟人像去各村革命。友根有时候趁着两头没人,就训斥粟馒头几句,说你他娘的也不下地干活,也不纺线了,整天只知道瞎胡闹。
老婆本来脸就黑,自打嫁到友根家起,村里人就给她起了个混号叫“粟馒头”。粟馒头就是用高粱米粉做的馒头,与白面做的馒头比,颜色自然就不养眼了。
粟馒头刚嫁给友根那会儿虽然模样不咋的,但家里家外的还是收拾得很干净,友根也满意,村里人还都说友根是娶了一个好女人。
但后来粟馒头就开始变坏了,现如今脸越来越黑、皮肤越来越糙也就罢了,关键是唯一的优点,就是手脚勤快这一点也不见了。
友根是想过退货的,无奈老丈人老丈母娘年前年后的都死了,现在这黑货要退回去,退给谁呢?
还碰上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友根更没法提退货的事了。
友根说粟馒头你他娘的不下地干活,成天瞎鼓捣些没用的。粟馒头回怼说大家都在革命,还种啥地?
友根说粟馒头你他娘的现在也不纺线了。
粟馒头说他娘的腰机师傅的机器都烧了,“我他娘的纺了线让谁织裹尸布啊!”
那些年只要是想过日子而不想革命的,别说村里没地位,就是家里也没话语权。
此后友根就很少再说粟馒头了,因为说了也白说。粟馒头天天跟革命群众打成一片,理论水平见长,红宝书上的语录张口就来,就连村长都不是她的对手,友根就更别提了。
友根把兔子的血放干后,怕沾在菜刀上的血干了洗不掉,就在兔子洁白的毛皮上一来一去蓖了两刀,然后把兔子扔到了门口的地上。那蓖过血的两刀刚好蓖出红红的一个X字,红白分明,家门口就霎时弥漫出一片革命的血腥味。
本来友根是不会把兔头剁掉的,但这两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友根觉得不把兔头剁掉无以理清自己的头绪。
两天前,村里的媒婆带话来,说友根年前确定的亲家他们急了,说儿子都三十岁了,不能再拖下去了,“顶多再过一个月,要把孩子们的事办了!”
友根只好答应,因为这一年里他前后收了亲家好几百块钱,这些钱至少有一半买了粮食吃掉了。听媒人说下个月就要办喜事,女儿就急了,说爹你就这样把我嫁出去吗?人家给了几百块钱的彩礼,“你至少也得给我做两个箱子当嫁妆吧?”
做箱子是要用木头的,但是友根家里除了几块早年平坟时捡来的棺材板外,哪来的木头?就是这几块棺材板,也被友根砍成了床板,如果把前棺材板现床板做成了箱子,那友根和粟馒头就只能打地铺了。
早年工作队划分成分时,友根家被评为贫农,因为村里再也没有比他家更穷的人家了。一般人家再不济还有一间祖屋,而友根是和村里的几个光棍一起住在了村口破庙的厢房里。
这破庙之前还不错,因为是在大路边上,民国那些年给整了个大雄宝殿,里面供奉着关老爷,门口还给搭了个亭子供路人歇歇。但是大革命开始后,先是大雄宝殿里的关帝塑像被村里的几个民兵砸碎了,后来又把大雄宝殿也拆了,拆下的那些大木头都锯成了木板成为大队里专门搭台开大会唱样板戏的台板。
那些拆庙的民兵拆得兴致起,还要把几间厢房和大路上的亭子也拆掉,但被友根和几个光棍拦住了,友根说你们把这几间厢房也拆了,我们就只能住到村委会里去了;如果把亭子也拆了,那下次伟人的像路过时就只能放在露天里了。
所以这几间厢房和亭子间能幸存下来,友根居功至伟。
但是两天前被媒婆催嫁女儿后,友根开始打门口这个亭子间的主意了。因为是民国时的建筑,这亭子间做工还是比较考究的,特别是两道横梁,是用整根的方木做成的,十分的坚固。其实友根打这两道梁的主意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初把粟馒头娶进门前,他就想锯掉其中的一段横梁打张床。但友根是贫农,那时被评为贫农是件很光荣的事,友根如果锯掉了横梁,他的贫农就当不成了,就没法上台举拳头领喊口号了。
所以友根后来只好去拣棺材板做铺板,虽然是死人先睡过的,好歹冬暖夏凉的还能对付过去。
但这回无论如何得锯掉一根横梁了,因为女儿只提了做两只箱子这一个要求,友根认为无论如何得满足女儿这个要求。
友根和粟馒头早年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但是两个儿子几年前的夏天在河里摸螺蛳,大儿子一只手卡在了水下石坎缝里快憋死了,小儿子去救兄长,却被兄长另一只手牢牢揪住,结果哥俩双双淹死。
这样幸存下来的女儿就成了友根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穷,但只要有点好吃的,友根总是要留给女儿的。
说来也怪,粟馒头的皮肤是如此的黑,但友根的女儿一点也不像粟馒头,不但皮肤白,长得也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加上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一阵子友根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四乡八邻的媒婆踩断了。但友根最后选定了北村的一户殷实人家做自己的亲家,虽然选定的女婿快30岁了,按说也是老光棍级别了,但是亲家是个篾匠,多少赚了一些家底的。
于是前天友根去村里的木匠家里借了一把大锯,趁着月黑风高,把亭子间南边的一道横梁给锯了一段下来。为了防止南边的屋瓦塌陷下去,友根还特地抽了两块前棺材板给撑在了锯断的梁中间。
友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想在冬天大雪到来前,前棺材板是能撑些日子的。但是友根晚上的过程却被粟馒头整个都看在了眼里,第二天天一亮,粟馒头也不跟友根打招呼,径直拿着红宝书去了村委会。
粟馒头先用红宝书给村长敬了个礼,然后朗声说:报告村长,春风杨柳万千条——友根昨天晚上把庙里亭子间的一道梁锯断了。
村长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友根为什么要锯梁?
粟馒头说:报告村长,红军不怕远征难——友根想用那段梁做木箱子?
村长说:万水千山只等闲——为什么要做箱子?“你家也没几件衣服放啊!”
粟馒头说:报告村长,雄关漫道真如铁——友根想给女儿出嫁做嫁妆。
村长先是哦了一声,然后说,而今迈步从头越——你家女儿要出嫁了?
粟馒头接着说:要斗私批修,友根锯国家的木头给自己的孩子做箱子是犯法的。
村长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就把盗窃犯友根关起来!
村长就是原先村里的民兵连长,因为反封资修有功,砸破庙有功,刚刚被公社里封为村长。其实那时也不叫村长,叫大队革委会主任,只是村长叫起来响亮,大家还是像民国时期那样的叫他村长。
村长这年也才三十来岁的年纪,也是刚结婚不久,他的老婆正挺着大肚子,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和老婆一起睡了,他觉得老婆挺着个大肚子模样是真的丑。
村长其实也托人向友根提过亲,但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民兵,连连长也没当上,除了每天到处革命外,也没啥别的本事,所以友根就断然予以拒绝。
听完粟馒头汇报后,村长说那段锯下来的梁现在哪里?粟馒头说就放在家里的床板下。
然后村长就让两个民兵提着两根步枪,当然枪膛里根本就没子弹。三个人在粟馒头的带领下把友根和木头捆在一起押到了村委会关了起来。
友根女儿那天正在镇里逛商店,准备扯几块花布做嫁衣,回村后听老光滚们说村里把她爹给抓了,就哭着去村委会要求村长放了友根。
村长跟友根女儿说你爹盗窃国家财产,“明天就要押到公社里去开批斗会,然后再送到县里去坐牢!”
友根女儿年纪也不大,她也不知道她爹犯的是哪门子法,只是一个劲地哭着求村长别把她爹给送到县里去坐牢。
村长就威胁说,你要是再这样哭闹,“连你一起也关起来!”
但是友根女儿还是不停地哭闹,她知道,如果友根被抓走,她的婚就结不成了,她也早对闹革命的粟馒头失去了信心。
村长就叫两个民兵把友根女儿也绑了起来关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友根被关在了民兵室里,他听着女儿的哭闹声心如刀绞,就大声骂村长是畜生,说一个孩子你也下毒手,“老子是贫农,把我女儿放了!”但村长却找来一块擦枪布塞住了友根的嘴。
这天半夜里,村长叫两个民兵回家睡觉,说犯人由他来守夜看管。
然后晚上村长就把友根的女儿给睡了!
村长睡友根女儿前问她:你是想叫你爹回家吗?
友根女儿点点头。
村长说现在我还没把你爹盗窃国家木头的事向公社里汇报,“现在我可以放他走,到天亮就不好说了。”
友根女儿说村长你只要把我爹放了,“我就杀一只家里的兔子给你吃,我们家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就剩几只兔子了。”
村长说我不要吃你们家的兔子。
友根女儿就又哭了,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家真没有别的好东西了。
村长说有。
友根女儿说真没有了。
村长用手托起友根女儿的下巴,说你是你们家现在最值钱的东西,“老子两年前向你爹提亲,你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
友根女儿就明白了村长的意思了,说村长我是黄花大闺女啊,我要是干了这事,我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村长说那怎么办,“天一亮我只能把你爹押到公社里去了。”
友根女儿只是哭,村长也不劝她,就把绑在她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又把她身上的衣服都剥掉,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剥下来,然后把两人的衣服都铺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
村长在把这一切都做好后也没急着行事,还是征求友根女儿说:你现在要是不跟我做这事还来得及,我不会强迫你的,但是你爹天亮后就一定要送走的!
友根女儿就不哭了,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村长这个晚上就没让友根女儿睡觉,一遍又一遍地糟蹋她,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让友根女儿穿上了衣服。然后村长又去民兵室把友根嘴里的擦枪布拔掉,再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告诉友根说你可以回家了!
友根说你把我闺女咋样了?
村长就把友根女儿叫来,说你闺女好好的,“一跟毛都没掉。”
见闺女眼眶红红的,友根就全明白了,说村长你这个畜生!然后操起一把椅子要砸村长。友根闺女赶紧夺下了椅子,说爹咱还是回家吧!
友根拭了一把老泪,在闺女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要出门。
村长指了指墙壁上靠着的那段方木,说你俩把木头扛走吧,“我天亮后叫民兵用一根毛竹把剩下的那两段方木都换下来,那两段也归你们家了,你们爱做啥就做啥!”
友根不要,但闺女已经在搬那一截木头了,他只好也去扛起了另一头。
果然,天亮后,两个民兵就给亭子间南端换上了一根毛竹后就扬长而去了,走之前其中的一个还抱怨说:昨天叫我们抓人,今天叫我们修亭子,这干的是啥破事呢?
另一个说:啥破事?破鞋的事呢!
友根听了,禁不住又流出了眼泪,他想,自己的孩子恐怕这辈子都要被人当破鞋了。那年,两个儿子不幸去世后,友根就发誓:一定要把闺女养好,然后嫁一个好人家。
但是现在,流氓村长把闺女最值钱的东西给没收了,自己这辈子的希望怕是要全落空了!
友根把兔子的毛都褪尽后,已经是正午了。粟馒头从外村革命回来吃饭,友根没理她,继续给兔子破膛洗刷。友根的闺女则听话地在灶头烧水。
水烧开了,友根把整只兔子扔到锅里,然后自己就拿了刚才杀兔子的那把大菜刀去后门的水砖上磨刀。
粟馒头走到后门边问友根说为什么要磨刀?
友根头也没抬说磨快了好剁兔子骨头!
粟馒头指了指床下的三段木头,说怎么又多出两段来了?
友根说这三段木头给闺女做两只箱子,再做一个马桶三个木盆,“剩下的就打一张床,把这些铺板都烧掉吧!”
然后起身从前棺材板下找出十来张还没花掉的钱扔给粟馒头,说一个月后把闺女嫁到北村去,“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没有?”友根说。
粟馒头看了一眼友根,他分明看到了友根的眼睛里有一种平时都见不到的凶光。粟馒头说你把事都推给我,“你自己去干什么?”
友根没再理她,自顾捞出了锅里煮熟的兔子,然后剁成几大块,把菜刀擦干净后,顺便插到了自己的裤腰上。友根用酱油沾着吃了好几块兔肉,然后又扒拉了一碗冷饭下肚。
粟馒头和闺女呆呆地看着友根吃饭,不知道友根接着要做什么事,但娘俩都感觉到要出什么大事。因为当年友根的两个儿子淹死在小河里时,友根就睁着红红的眼睛用八磅榔头把那堵石坎砸了个稀烂。
粟馒头没有吃饭,她从床头翻出红宝书又要出门,却被友根一把夺过来撕了个粉碎。
粟馒头大声说你敢撕红宝书,“我向村长报告去!”
友根没理她,却叫女儿和自己出门。
女儿出门后友根把门扣扣上,然后在门扣上插上一根树枝,跟闺女说我回来之前你好生看着这扇门,“不要让你娘再出门!”
闺女说爹那你去哪里?
友根说有人欠爹一笔账,我去把账要回来!
友根找到村长的时候,村长正在家里喝酒,他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在给他煎鸡蛋。
村长说友根同志一起喝个酒吧。
友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村长拉开一把椅子叫友根坐下。
友根站着没坐。
友根说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然后突然从腰间拔出那把被他磨得锋利的大菜刀,像刚才剁兔子头那样的只一刀就把村长的头剁了下来。
村长媳妇看到一腔鲜血冲天而起,把饭桌边墙壁上糊着的发黄的参考消息都染红了,然后她手里端着的装了两个煎鸡蛋的小盘子就掉到了地上,自己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村长今天在家里只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友根刚才的一菜刀下去,部分喷出去又掉下来的的鲜血把白衬衫的前面都染成了红色。村长被友根砍掉脑袋后,脖子上就只剩下碗大的一个疤了,他的身子还保持着坐姿,友根想把菜刀上的血擦干净,就选择了村长背部还没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地方来回蓖了两刀,也蓖出一个大大的x字来。
然后友根把菜刀扔到村长媳妇身边,说没事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就剁你男人村长这颗狗头,你还是继续活下去吧。
友根从饭桌底下抓起村长脑袋上浓密的头发,自顾拎着村长的头往庙里走去。
正是午饭时间,村道上见不到人影,友根有点失望,他想哪怕有一个人看到,他都会自豪地告诉对方,自己手上拎着的是村长的脑袋。
走到村口桥头的时候,友根本来本来想把村长的脑袋扔到河里的,但他想如果放在桥栏杆上,也许更有仪式感,就把那颗头放在了水泥栏杆上。村长的颈部还有一些血没滴尽,友根一用力,那些血就牢牢地沾在了栏杆上。
这时初秋的太阳正爬到了最高点,友根望了一眼头顶亮晃晃的太阳,又最后看了村长的脑袋一眼,然后就继续往庙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