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意深沉难遣怀
——元稹《遣悲怀三首》拜读
陈敏昭
元稹二十五岁时，进士及第，官封校书郎。经人介绍，与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韦丛（时年二十岁）结婚。元稹虽然出身名门（其先祖乃西魏皇帝），但是他少年时家道已经衰落，校书郎薪俸又很低。婚后生活比较贫困，但韦丛很贤惠，毫无怨言，夫妻感情很好。过了七年，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官居京城长安，妻韦丛随父母居东都洛阳履信坊（时其父韦夏卿任洛阳留守），夫妻两地分居。韦丛素多病，二十七岁时病逝。元稹非常珍惜这段姻缘，闻知爱妻逝世，悲痛万分，写了许多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是《离思五首》与三首《遣悲怀》。《遣悲怀》与元稹的其它作品一样，语言浅显易懂，哀意深重，扣人心扉；情真意切，动人肺腑。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注释】
谢公，指东晋宰相谢安，他最偏爱侄女谢道韫。黔娄：战国时齐国的贫士。此自喻。言韦丛以名门闺秀屈身下嫁。百事乖：什么事都不顺遂。荩箧：竹或草编的箱子。泥：软缠，央求。藿：豆叶，嫩时可食。奠：祭奠，设酒食而祭。
【今译】
你如同东晋谢公最受偏爱的女儿，嫁给我这个贫士事事不顺利。你见我没有衣衫就在箱子中寻找，你拔下金钗为我买酒买肴。你用野蔬充饥却说食物甘美，你用古槐落叶作薪，用枯枝做炊。如今，我有了厚禄你却离世，为祭奠你延请僧道超度亡灵。
【赏析】
这首诗追忆妻子生前的艰苦处境和夫妻情爱，并抒写自己的抱憾之情。一、二句引用典故，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借指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喻，其中含有对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事事不顺，这是对韦氏婚后七年间艰苦生活的简括，用以领起中间四句。“泥”，央求。“长藿”，长长的豆叶。中间这四句是说看到我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就翻箱倒柜去搜寻；我身边没钱，乞求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金钗去换钱。平常家里只能用豆叶之类的野菜充饥，她却吃得很香甜；没有柴烧，她便用落叶枯枝作薪。这几句用笔干净，既写出了婚后“百事乖”的艰难处境，又能传神写照，活画出贤妻的形象。这四个叙述句，句句浸透着诗人对妻子的赞叹与怀念的深情。末两句，仿佛诗人从出神的追忆状态中突然惊觉，发出无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虽然享受厚俸，却再也不能与爱妻一道共享荣华富贵，只能用祭奠与延请僧道超度亡灵的办法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复”写出了这类悼念活动的频繁。这两句，出语虽然平和，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凄苦的。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注释】
戏言：开玩笑的话。身后意：关于死后的设想。行看尽：眼看快要完了。怜：怜爱，痛惜。诚知：确实知道。
【今译】
往昔曾经戏言我们身后的安排，如今都按你所说的展现在眼前。你穿过的衣裳已经快施舍完了，你的针线盒我珍存着，不忍打开。因怀念你我对婢仆也格外照顾，多次梦到你我便为你焚纸烧钱。谁不知夫妻永别人人都会伤怀，想起许多恩爱甜蜜的往事令人极度地悲哀。
【赏析】
第二首与第一首结尾处的悲凄情调相衔接。主要写妻子死后的“百事哀”。诗人写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几件事。人已仙逝，而遗物犹在。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不忍心打开。诗人想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封存起对往事的记忆，而这种做法本身恰好证明他无法摆脱对妻子的思念。每当看到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对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感情。白天事事触景伤情，夜晚梦魂飞越冥界相寻。梦中送钱，似乎荒唐，却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辈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贵中的丈夫不忘旧日恩爱，除了“营奠复营斋”以外，已经不能为妻子做些什么了。于是积想成梦，出现送钱给妻子的梦境。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注释】
邓攸：西晋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晋书·邓攸传》载：永嘉末年战乱中，他舍子保侄，后终无子。潘岳：西晋人，妻死，作《悼亡》三首。这两句写人生的一切自有命定，暗伤自己无妻无子的命运。窅冥（yao ming）：深暗的样子。
【今译】
闲坐无事为你悲伤为我感叹，人生短暂百年时间又有多长呢！邓攸没有后代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念亡妻只是徒然悲鸣。即使能合葬也无法倾诉衷情，来世结缘是多么虚幻的企望。只能睁着双眼整夜把你思念，报答你平生不得伸展的双眉。
【赏析】
“闲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启下。以“悲君”总括前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的有限。人生百年，也没有多长时间。诗中引用了邓攸、潘岳两个典故。邓攸心地如此善良，却终身无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等于白费笔墨。诗人以邓攸、潘岳自喻，故作达观无谓之词，却透露出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接着从绝望中转出希望来，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同葬和来生再作夫妻。但是，再思量这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因而更为绝望，死者已矣，过去的一切永远无法补偿了!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最后逼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仿佛在对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要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缠绵，哀痛欲绝。
读完是诗，让人情不自禁地洒下同情之泪。
2018年9月9日星期日，上阳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