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25）
话痨
2018-7-6
八点二十喀什飞伊宁。提前一天预约了滴滴，我准备提前三个小时出发。五点二十退房，给滴滴司机打电话，未接。一会儿，地图显示，司机已出发，八分钟到。快八分钟，看地图，显示司机因故赶不到，取消行程！这也太草菅人命了吧！我提前一天预约，到时候因故取消。这个时间相当于半夜，叫我如何叫车？见有出租车经过，使劲儿招手，拼命喊叫。无效。
正六神无主间，一辆SUV停在跟前，开车的是个戴眼镜儿的小伙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哥哥，去哪儿？去机场？这个点儿拦车真不容易。我们先把价钱说好，免得待会儿说不清楚。我知道您不在乎，亲兄弟明算账，还是事先说清楚的好。单边三十；我回来要放空，您给四十吧。您看可不可以？可以的话您就上车，不行的话您就再等等。”
“走吧。”我说。
“看您是来旅游的吧？人们都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有多大，不到喀什不知新疆历史多悠久。您在喀什呆了多少时间？”
“一周吧。”
“真够长的。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一定对历史文化有研究。您是自由行还是跟团游？”
“自由行吧。”
“就是要自由行。自由行才自由，自由才有意思。哥哥，您别看我年轻，才二十几岁，全国各地我都跑过了。除了西藏，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我就喜欢自由行，不喜欢参加旅行社。旅行社都是骗人的，他们总是把人骗过去，就到处安排购物。”
“前些年，我在旅行社报名参加一个团，到大理，才1000元。结果，每天只去景区转一小会儿，大部分时间都在购物。我都不记得去过哪些景区，只记得第一天去逛玉石店，第二天又带我们去买牦牛肉。你知道，我们这边，喀什和和田，都是产玉石的，要我们到云南去买玉，可笑吧？还有，我们家都有几百头牦牛，牦牛肉都吃不完，还要我卖牛肉，可笑吧？我跟导游哥哥说，我留一下你的电话，我们加个微信，我回新疆之后给你寄几十斤牦牛肉过来。结果，那导游哥哥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侮辱他。真是奇怪啊，我是好心，反被看成恶意。内地人心眼真小啊。”
我想把话题岔开，就表扬他普通话说得好；谁想到，这又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哥哥，不谦虚地说，我的普通话讲得比你标准。为什么我的普通话讲得好呢？我爷爷当年是跟着王震打到新疆的，在王震手下当过团长。我父亲在我爷爷培养下，当过叶城公安局的副局长。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从来对我要求就很严格，我必须要说标准的普通话。就是在长辈的严格要求和训练下，我的普通话才讲得比老师还好。”
“我从小是跟维族孩子一起上学的。我读小学时，一个班上就我一个汉族学生。维族人普通话都讲得不好。老辈人完全不会讲，年青一代，都是上完小学之后，十三四岁，有的十五六岁，十七八岁，才开始学点汉语，能够应付生活需要就可以了。要是我家长对我没有严格要求，让我跟着维族孩子一样混，不好好讲普通话，现在就可能跟他们一样，什么也干不了。”
我问他现在从事什么职业，他说：
“我不是专职开车的。我的本职工作的街道干部。工资实在太低，一个月工资才3700，加上补助1800，总共才五千多，根本不够用。除了各种开支，我还要养车，还要还贷款。我现在每天晚上值班到两点，就出来跑活，能挣个二三百。早上十点再回去上班。实在是累，但没办法。”
“我这样做小干部真的辛苦啊。我们要求下乡，结对子帮扶贫困户。我的联系户，离喀什180公里，要经常下去，与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要交三十元伙食费，还要带礼物。真是不容易啊。”
“我是真心实意对联系户好，真正帮助他们。因为别人对我也很真心。我第一次去老乡家，看到他们家很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可是我们一去，人家就抓只鸡来杀给我们吃，还摘了一堆桃子，换羊肉来煮给我们吃。东西好不好吃不在乎，但是人家确实是真心实意。这很感人。”
“只有边疆人才会这样对人真诚，才会这样朴实。内地人可不一样。我那次去大理旅游，认识两个湖南还是湖北的女孩子。我对她们真是好啊，总是给她们买礼物，请她们喝酒。我在他们身上花的钱，总共有个六七千吧。她们都习惯了，都觉得理所应当。当然，您知道，我这样大方，是有我的小小想法的。”
“后来的一天我们在酒吧喝酒，我让她们猜猜我是哪儿的，她们猜了很多地方，从山东到山西，从河北到河南，从江苏到浙江，从福建到江西，就是没有提到新疆。当我告诉她们我来自新疆喀什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女孩子下意识地将原来放在腿边的包包挪到身后藏起来。原来在她们的眼里，我们边疆的人就是这样不值得信任。从此之后，我就不跟她们在一起了。”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到了机场大门口。还没有到时间，门关着。
我跟小伙子说，先回去吧，还可以拉点活。
他坚持要等着大门打开，要将我送到候机室。
我说候机室也就几百米，我东西也不多，随身带着。自己走过去就行。小伙子坚持说，候机楼还很远，走过去很费时间，也很累。一定要等开门之后送我过去。
那就这样吧，小伙子也好将他的故事讲完。
“跟这两个姑娘断交之后，我想报一个高级一点的旅游团，几千块钱的。可是，旅行社不给办。因为我拿的是新疆的身份证，要办理新的旅游团的话，得到派出所开证明。到了派出所，还是不给办。我就生气了。我本身是公安系统出身，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公安系统老领导，在我看来办这点事儿是小菜一碟儿。可偏偏别人不给办。我当时还是新疆高级警官学校的在校生，还没有毕业，不过我有警号 ，可以证明我的准警察的身份。于是我跟派出所警察讲，可以通过网上查到我的警号，证明我的身份。派出所警察很扯淡，吼我，说他不需要我来教他怎么办。他们一直不给我办，又不让我离开，我就打110报警。一会儿，来了110警察，不由分说就将我带走，关进拘留所。到了半夜，才算证明了我的身份，才放我出来。”
“出来后，我没有离开。我一定要得到一个说法，一定要得到道歉。我就站在拘留所门口给我父亲打电话。一开始我就哭了，接着如实陈述了过程。我父亲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应该在外面哭；接着又将那些警察骂了一通。他要我不要动，就等在那里。接着，我父亲给大理市公安局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过了十几分钟，副局长来了，狠狠批评了那群警察，还让他们给我道歉。我这才跟着副局长叔叔离开。”
这时，机场大门打开，小伙子启动车子，慢慢往里开。真的从大门到候机厅，也就三三百米的样子。小伙子还在珍惜这一小段路，还要再说一段话。
“作为一个新疆人被人看不起，我很不服气，很不明白。新疆人哪儿比别人差了？我以前一个女朋友，后来一家人到武汉做生意去了，她也在那边找了新的男朋友。前年我到武汉去玩，他们招待了我。他那男朋友，又矮又小，还黑不溜秋，怎么看都不如我。我在武汉第一次坐地铁，站在车厢里，发现这里的人大多还不到我的肩膀。新疆人哪儿比别人差啊。”
最后我听明白了。他先是要倾诉，让人同情；他之所以强烈要求等着送我进机场，只因为他故事的关键环节还没交代。至于利用最后的一点点时间鄙薄一下内地人，完全是阿Q精神在作怪。通过最后这一小段，似乎前面不小心自我矮化的形象又可以高大起来，又可以在心中继续自我安慰和自我欣赏了。
下车的时候我给了他五十元，没有要他找。他费尽口舌讲的这一通，应该值十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