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
2017-9-12
这是我读过的余华的第三部小说。前两部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我很喜欢余华那种沉重的情感和轻松的笔调,很喜欢那种淳厚而朴实的情绪表达。我以为余华的小说,都是这样的“正剧”。《兄弟》却是一部荒诞剧,荒诞得很荒诞。我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直对它回归正剧有所期待,但正如李光头以邪恶结束自己的人生一样(至少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邪恶),这部小说到最后一页还是荒诞的。
小说以疯狂的前文革和文革时代开始,以疯狂的商品经济时代结束。文革是政治高压下的人性的荒诞,而商品经济时代则是经济利益刺激下的人性的荒诞。宋钢的父亲,也就是李光头的养父宋凡平,从革命积极分子到反革命分子以致被批斗被关押被殴打致死;孙伟的父亲,从耀武扬威的牢房看守到反革命分子被关进牢房最后因忍受不了折磨而用大铁钉将自己生生扎死……这些都是政治的癫狂和无常。读到宋凡平死后被砍断双腿折起来才能装进棺材的情节时,我以为这应该是政治荒诞时代的极致了。改革开放之后,李光头带领十几个哑巴聋子瘸腿和傻子将一个小小福利工厂办得风生水起,成为县里的利税大户;同样是这个李光头,将垃圾生意做到了日本,靠倒腾垃圾成为远近闻名的暴发户。李光头不过是个小混混,那种小县城里典型的地痞流氓,他做起生意来却得心应手,好像有一只点金之手。他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宋钢,为人忠厚本分,勤劳朴实。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宋钢是个好工人好丈夫,生活过得滋滋润润和和美美的。李光头死皮赖脸追求不成的林红,后来成为他兄弟的妻子。那时候,李光头还经常要接受宋钢的接济。商品经济的时代到来了,宋钢和李光头的处境调了过来。李光头成为大老板,宋钢只是一个小工人;宋钢后来因为工厂倒闭而失业,先是在工地扛包,累坏身体之后,一个大男人居然去街头卖玉兰花。再往后,宋钢跟随骗子去了广东和海南,专门卖处女膜丰乳霜之类骗人的东西。为了给丰乳霜做广告,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居然做了假体乳房。商品经济的癫狂,是人性的癫狂。可是,人性怎么会这样癫狂呢?而且,为什么癫狂的人性会有那样迥异的命运呢?为什么邪恶的李光头在商品经济浪潮中会那样春风得意?为什么正直本分勤劳善良的宋钢会那样霉运不断呢?莫非商品经济本质上就是邪恶的,它只亲近与它本性相通的人?
因为是一部荒诞小说,很多细节的描写似乎不是刻意追求真实和现实,不是特别的讲究细节。文革就需要被描绘得极端荒诞,很多情节就可以构思得很夸张和传奇。宋凡平在一夜之间由革命积极分子沦为反革命分子,由批斗别人的人变成被别人批斗的人,不需要有太多的解释和铺垫。宋文平被残酷殴打致死,也不需要追究事情最后怎么处理,责任如何落实。李光头的母亲将丈夫庄重地草草掩埋之后,也没有去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似乎人们都都疯狂了,又都麻木了,整个世界都脱离了理性的轨道,连上帝都不再思考了。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作家也只是站在车子上面观察着这个世界的疯狂,他也情绪激荡,眼神迷离。通读整部小说,感觉大多数场景都只有简单的白描,很少留下对故事场景或者背景的深刻印象。人物形象也颇模糊。除了李光头是个光头,林红是个美女之外,书中那么多人物,形象大多不生动具体。对人物精神气质的描写,倒是深刻和贴切,李光头的粗鄙和狡狯,宋钢的本分和执着,林红的温柔和体贴,以及软弱和世故,等等,都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形象描写的模糊和精神描写的深刻之间的矛盾,可能正是作者为了营造荒诞的时代气氛所刻意追求的。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一切都颠倒了,扭曲了,所以一切表面的东西也就模糊了。
我不是对余华的写作风格吹毛求疵,相反是肯定和认同。我以前读那些经典的长篇小说,国内的和国外的,一开篇就是连篇累牍的背景铺垫,然后又是长篇大论的环境描写,景物刻画,人物描绘,还没触及故事情节,眼睛已经看酸看累了。说实在话,我看小说,就是看故事,看情节,那些背景啦,景物啦,器物啦,人物形象啦,大致了解就可以了。有时候,碰到那种连篇累牍的铺垫,干脆就跳过去;可是又担心跳过去的部分中有关键的情节线索在其中,这就搞得很矛盾。我读这样的小说的时候,经常就会抱怨作者的啰里啰嗦。所以,看到余华这样的处理,我觉得是一种很有效率的写作方式。至少,这样一种写作,保持了情节的连贯,也就保证了读者的阅读的连贯。读者可以一气呵成读下去,而不至于被那些啰里啰嗦离题万里的背景或铺垫所干扰。我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读小说了。这部630页的长篇,我几乎是一天之内一气呵成读完的。
《兄弟》当中,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贯穿全书的重要线索之一,李光头偷看女人的屁股。这个事件是整部小说背景和核心。作者从这个事件,引出了本书的主要人物,以及故事主要背景及发展线索。这个事件,本身很无聊,很无趣,可作者还是将它当成一个重大的事件来描写。在文化大革命那样荒诞的背景下,偷看屁股这样的事件同那些更加荒诞的事件相比,也许并不那么荒诞,甚至还有些许可以理解的因素。从这一事件出发,作者对李光头成长经历的描述就饶有趣味了。依靠出卖“屁股的秘密”,李光头吃到了几十碗三鲜面,这是当时那些镇上当官的干部都做不到的。因为保有着“屁股的秘密”,李光头还可以与这种秘密的需求者包括镇上那些体面的大人物就阳春面还是三鲜面讨价还价。李光头控制着一个卖方市场,所以经常在竞争中获胜。因为垄断有“屁股的秘密”,李光头甚至对那些一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大人物也取得了某种心理优势。这些猥琐的人们有求于他,他这时候就可以操纵他们,玩弄他们。整部著作中,对李光头出卖“屁股的秘密”描写是最生动传神而有趣的。它刻画了李光头的狡狯以及“屁股秘密”需求者的猥琐,揭示了那个时代高压之下人性的扭曲和荒诞,同时也为李光头之后经商才能的展现埋下了伏笔。
小说结局的处理让人感觉很悲观。各个主要人物的命运大概就是那样的。李光头一往无前地成功了,宋钢一如既往地失败了,林红出乎意料地爬上了李光头的床。林红曾经是那样的傲慢,那样发自内心地鄙视李光头。在她青春的岁月里,李光头就是一只癞蛤蟆,她想到李光头躺在自己枕头边,应该就会呕吐吧。但是,商品经济是一种强大无比的颠覆力量,它可以颠覆一切伦理,自然也可以重组一个人的灵魂。当林红爬上李光头的床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厌恶,不会再呕吐了。我们可以用生存的艰难来解释林红的选择,可以用狂妄或者报复来解释李光头无耻的兽性,可是,在这对男女神仙快乐的时候,宋钢却将自己的头颅放在铁轨之上——我无法解释作者的残酷。当然,这可能也是“荒诞”的本意所在,作者在借用这两个事件强烈的对比来营造对商品经济的谴责。可是,这样的处理实在太残酷了。这种残酷其实不是对宋钢的残酷,也不是对林红或者李光头的残酷,而是对读者的善良愿望的残酷。曾经是情同手足的兄弟,曾经是患难与共的弟兄,曾经在一个锅里吃饭,一条被里睡觉,曾经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如今一人在天堂,一人入地狱。我一直期望他们会以某种方式回到当初的,想不到他们可能相遇的地方只有死亡。商品经济背景下,人类的伦理和道德,友情和爱情,真的就没有出路了吗?
想想这是一部荒诞剧,稍稍安慰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