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事和奇书
——陈渠珍《艽野尘梦》读后
2017-12-2
我这个双十一节的收获之一,就是以半价买到陈渠珍的《艽野尘梦》。我由衷感谢互联网,感谢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没有互联网,没有这个时代的经济快速增长,很难想象我可以读到《艽野尘梦》这样的奇书。我是从别的途径了解到有这样一本书的,阅读之后发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神奇。
陈渠珍(1882-1952)是民国时代的“湘西王”,曾经营湘西三十多年,其间,沈从文还担任过他的秘书。这本书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经向贺龙元帅推荐过,以作为解放军进藏的参考。《艽野尘梦》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陈渠珍经营湘西之前的短短三年间(1909-1912)。陈渠珍在学生时代就同情革命,加入了同盟会。后来到四川投靠川边大臣赵尔丰,未获重用。赵尔丰基本上是个反革命,对来自革命气氛浓烈的南方的学生青年有所顾忌。后来,英军入侵西藏,达赖仓皇逃往北京,向中央政府求援。清政府决定向西藏出兵,抗击英军。陈渠珍那时在赵尔丰的军队中任职队标(相当于连长),籍籍无名。因为对西藏地理有过研究,就向他的上级钟颖呈上一份远征攻略,钟颖大为赏识,约请陈渠珍入藏。陈渠珍颇为踌躇,主要是顾及少妻幼子和老父。一旦入藏,生死未卜,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回返的机会。经不住钟颖的劝导,又加上有不错的酬劳,还升了职,这就成行了。一开始担任营级干部督导官之职。这是1909年7月间的事情。
川军出征之后,达赖又与英国人苟合,这时政府军入藏对于达赖就没有必要,而且会带来麻烦。于是达赖命令藏军沿途阻止政府军。明摆着,达赖叛变了。赵尔丰的川边军继续开进西藏,不过任务由之前的抗击英军转变为平定藏军叛乱。进入藏区之后,条件非常艰苦;不说打仗,单就行军就非常艰难。一是路况差,二是气候冷。部队中有马匹给伤兵或者病号骑,但不能一出发就骑,也不能一直骑在马上;否则脚会冻坏,直至腐烂。有些狡狯的士兵,分明没病,却要装病骑马。一出发就上马,腿很快就冻僵了;途中也不愿意下马,担心一旦下马就会被人占去。到了目的地,腿已经冻坏,然后就废掉了。因为贪心骑马而死去的,大有人在。军队中似乎随处都有贪占便宜或者勾心斗角的机会主义者,艰苦的环境中,人性中某些邪恶的东西很容易被唤醒。晚清的军队,普遍缺乏家国意识,将士们走上战场,不过是迫于生计的无奈。部队成为谋取个人利益的场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在个人缺乏道德意识,部队缺乏严肃纪律的背景下,各种机会主义的泛滥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陈渠珍的部队要好一些,毕竟他的手下很多是学生军,接受过一些现代教育,有一些现代的思想意识,有些还有革命的思想。
接近藏军之后,需要派人前出侦查,陈渠珍主动提出申请。本来应该是管带(相当于营长)去的,但管带没有胆量,他只是个书生,搞“政治”要比抓军事强得多。陈渠珍实在胆气过人,却不慎落入藏军包围圈。他们才只两个人,而藏军却有一百多。陈渠珍想都没想过要逃,迎面与包围的藏军搏斗。终究寡不敌众,受伤被俘。陈渠珍忽悠敌军将领说,赵尔丰的大军已经进藏,自己是代表赵大人来招抚藏军的。说赵尔丰的大军已经进入藏区倒是不错,说自己是奉赵将军之命来招抚却是忽悠。赵将军在西藏威名远扬,藏民将其敬为天人。陈渠珍居然唬住了藏军头目,不仅优待了他,还派人送他回去。陈渠珍回到自己部队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之前,他的同伴们已经将他的行李用具瓜分一净,现在见他回来,只得乖乖悄悄返还。不希望陈渠珍回来的还有他的管带,这是一个既无胆略亦无才学而只会搞政治耍阴谋的家伙。陈渠珍迟迟不归,管带以为他必死无疑。这时一位姓张的投机分子找到了管带,希望在陈渠珍死后取代他的职务。可气的是,张姓烂人还是陈渠珍从成都带到西藏来的。陈渠珍在与藏军的交锋中,英勇顽强,大义凛然,不仅显示军人的勇武,还宣示了政府招抚的意图,并且得到藏军的尊重,这应该是大功一件。但是,张姓烂人却在赵尔丰面前告刁状,说陈渠珍贪功冒进,破坏进攻计划;还说他之前出侦查是自作主张。陈渠珍的管带隐瞒事实,没有为陈渠珍说一句话。在与赵尔丰将军对质的时候,陈渠珍详细介绍了事情的原委并阐明自己的主张。真相大白之后,原来的管带被免职,陈渠珍升为管带。不知何故,那个张姓烂人虽然没有成为陈渠珍的搭档,却当上了另外一营的管带。
赵尔丰的川军,经验丰富,战斗力强,在藏军当中有很高的声望。但是,纪律松懈是个问题。陈渠珍带领的这支部队,大多是学生兵,有知识有文化也就容易约束。进入藏地之后,陈渠珍的部队真正可以做到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这使他们很受当地头人和百姓的欢迎。陈渠珍每到一个地方,都能与当地贵族头人,世俗官员及喇嘛头目搞好关系。作为学生出身的陈渠珍,身上有着一种儒雅的气质,同时又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军人,与一般的酸朽文人不同,这让陈渠珍在藏地赢得上流社会的好感。陈渠珍经常被当地头人请去喝酒吃饭,也参加一些文艺及体育活动,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位当地头人的女子,年仅十六岁的西原。陈渠珍是在一次西原参加的竞技活动中注意到西原的,她的机智和果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知道陈渠珍对西原的好感之后,他的父母就将西原送来给陈渠珍做使唤丫头。陈渠珍最初认识的西原,只是年轻和漂亮,敏捷和勇敢,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女子,她具备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美好。
随着川边军的不断深入,赵尔丰要在西藏推行改土归流。陈渠珍正有此意,这也合乎他所在的工布江达一带藏民群众的意愿。对陈渠珍的部队来说,首要的任务是平定工布江达附近的波密叛军,他们经常的掠夺和袭扰严重妨碍着周边藏民的平静生活。平定波密叛军的计划是与张姓烂人协商好了的,他们各率一营,分头进军,合而歼敌。陈渠珍到达计划地点,与敌军接上火,并且略占优势。如果有友军的配合,歼灭敌人不在话下。可是,友军迟迟不出现。尽管陈渠珍的军队战斗力旺盛,但终究敌众我寡,最后陷于被动,只能放弃计划,退出战场。实在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友军的不配合,计划实现不了,还使陈渠珍的部队陷入困境。在这次战斗中,要不是有西原的守护,陈渠珍几次差点归天了。战斗中,陈渠珍总是身先士卒,而西原总是跟在他后面。一次激战中,陈渠珍被敌军包围在一块巨石上,是西原巧妙地将他从另一侧接下,从而突破了包围。一次在树林中,陈渠珍正杀得眼红,有敌人冲到他后面而不知道,是眼尖的西原发现,大声呼喊,陈渠珍才回头将敌人击毙。还有一次,陈渠珍坐在一面石壁下观察敌情,被西原拉走。随后另一个军士坐到那个位置,被山上滚下的巨石砸死。原来敌军正面进攻不成,转到了后面的山顶,抛下巨石。要不是西原将陈渠珍叫走,他就成为一堆肉酱了。
因为迟迟没有平定波密叛军,钟颖被替换。这又是一个政治阴谋。钟颖是八旗子弟,打仗不行,带兵还可以,他对部下很温和,很宽容,这大概也是他的部队纪律不明,作风混乱,战斗力低下的原因。让钟颖受不了的是,接替他的人叫罗长绮,还是走他的路子进入川军,进入西藏的。罗长绮不像钟颖那样胡搞,却也不是什么将才,他只是是个书生而已。钟颖对上级的决定很是愤慨,他没有领命去往拉萨,而是滞留在路上,等待机会。后来,钟颖截留了中央政府拨给西藏的三十万军费,将自己之前的部下笼络一部分在手里。再后来,辛亥革命爆发,进入藏区的川军发生叛乱,很大一部分投奔了钟颖。钟颖率军进入拉萨,驱赶清政府驻拉萨的官员。钟颖的部队在拉萨为非作歹,肆意妄为,藏民深受其害,喇嘛和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钟颖向拉萨市民索取十万白银,到手之后却不离开,继续骚扰,甚至围攻色拉寺试图抢夺寺内财宝。拉萨市民忍不可忍,联合起来,将他们驱赶出去。
罗长绮接任钟颖在川边军的职务之后,赵尔丰又派出一支部队来协助陈渠珍,才终于平定了波军。叛军人数要大大超过政府军,但武器和战斗力显然不足。这一次陈渠珍和友军的配合默契,获胜也就轻而易举。有的地方是战斗获胜的,有些地方则是招降的。招降的时候总是给予各种条件,许诺各种好处,一旦对方放下武器,就将其处决。这是清军惯用的伎俩。在陈渠珍第一次深入藏区侦查时遭遇的那位藏军头目,因为与陈渠珍还有交情,也相信陈渠珍的为人,就前往投奔。陈渠珍倒是无意迫害他,但罗长绮考虑到这位军官与达赖喇嘛的亲密关系,担心日后为患,还是在半夜静悄悄将其处决。波密叛军的总头目逃进了深山,政府军拿他无可奈何。有喇嘛献计,他与藏匿波军头目地方的头人有交情,可以说服他们交出波军头目。罗长绮同意喇嘛的计策,并答应一旦事成就封他为某寺庙首领。喇嘛于是进入深山,策动当地头人诱捕波军头目。波军头目得到保全生命的承诺,就缴械投降。送到政府军驻地之后,被迅速处决。汉军的出尔反尔,不守信用,随处可见。
罗长绮初到川军当中,没有什么根基,指挥无力,就更想树立威信。那时候,川军中哥老会势力很强,百分之九十以上兵士都是哥老会成员。哥老会执行家法的时候,有时候士兵可以让军官下跪。看到哥老会的控制力超过了军队将帅,罗长绮就想灭一灭哥老会的威风。罗长绮制订秘密计划,要将哥老会头目都杀掉,还拟定了名单。时局变化实在太快,罗长绮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剿灭哥老会的计划,武昌起义就爆发了。辛亥革命的消息迅速传到军营,哥老会成员准备造反。陈渠珍的手下一大部分是哥老会成员,陈对自己的部队也基本上失去了控制。之前作为长官,在部下面前威风凛凛,现在那些作为哥老会成员的士兵对长官已经逐渐失去了恭敬。一时间,士兵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耀武扬威,神气活现,为所欲为。不过,陈渠珍一向待士兵友善,哥老会成员也不怎么把他当做对头。有哥老会小头目主动出来保护陈渠珍,并一直与他站在一起。陈渠珍在这支进藏部队中很有威信,在钟颖被逼出走之后,最有人脉最有威望的就是陈渠珍了。造反的哥老会成员有意推举陈渠珍担任领导,举兵起义。面对一点就着的气氛,即使不愿意,陈渠珍还是应承下来。因为自己不是哥老会,即使成为起义首领,也指挥不动他们。对这样的暴乱之军,陈渠珍还是想离得远一些。现在,让陈渠珍很为难的是,前行往西到拉萨不行,后退返回四川也不行。前行往拉萨,要经过叛军活跃的区域,等于是自投罗网。他也不想投靠钟颖,成为乱臣贼子。往东退回四川也不现实。赵尔丰就挡在路上。赵尔丰是坚定的反革命者,而回撤的陈渠珍很可能被看成是革命者,碰到赵尔丰,陈渠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来想去,陈渠珍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避开西边的藏军和东边的赵尔丰,向北退入沙漠然后经青海,兰州和西安,再回到湖南。时局混乱,时间紧张,陈渠珍没有时间作周密的计划。
罗长绮被叛变的士兵追杀,投奔陈渠珍避难。他们的处境基本上一样,因此决定一起逃亡。启程之后,罗长绮有意落后一步,以避锋芒,却被叛军捉住,用绳子套住脖子栓在马后面拖拽,生生勒死。说来也是报应,罗长绮以阴谋逼钟颖退出战场,并且打算处死那些不服管教的哥老会成员,武昌起义的突然爆发,给罗长绮一个措手不及。他的屠刀还没有磨好,敌人的绳子就套在他的脖子上了。陈渠珍终归还是好人有好报。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有怀仁之心,对人真诚,行事稳妥,不偷奸耍滑,不耍弄阴谋。他为人一向是坦坦荡荡,做事一向尽职尽责。陈渠珍在部队中一直深有人缘,所以在革命的混乱之中,总是有人保护他,有人跟随他。陈渠珍部下的哥老会成员大多参加了叛军,随后加入了钟颖的行列,最后当然大多数都暴死于原野。跟随陈渠珍的那些士兵其实结局也不怎么样,他们也大多数被沙漠掩埋了。但是,他们选择跟陈渠珍站在一起,还是体现了起码的正义感。跟随陈渠珍和西原一起走的,有少数川军,其余大量的是来自湘滇黔的士兵,还有长期跟随西原的两个藏娃。他们出发的时候,一共有115人。
往北进沙漠,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陈渠珍当时也没有周密的计划。比如具体路线是什么,需要经过哪些地区,需要多少时间,需要准备哪些物资,等等,都没有考虑清楚。实在是事出突然,实在没有时间仔细盘算,他们就只能匆忙上路。如果有时间,也许应该准备更多的物资,应该规划详细的路线,那也就可以在后期少经历一些磨难,可以将更多的人带出沙漠。但当时情况很紧急,他们只能利用手头的力量。他们出发的时候,每个人有一匹马,另外还有上百头驮牛。他们预期走出沙漠的时间要两个月,而他们准备了三个月的粮食。陈渠珍身上有六千块,那是他入藏以来得到的薪饷。身上装着那么多钱显然会成为惹祸上身的因素,于是他将全部钱款分到每个人手里。陈渠珍在平叛过程中,购置并接受别人的馈赠,积攒了一百七十两麝香,他将其委托给一个信得过的青年背着。这个青年多年跟随他,是值得他信任的伙计。谁知出发不久,背麝香的青年就不见了,而且一直等不到。后来知道,那个士兵背着麝香逃跑之后,被藏兵抓获并杀害。后来,钟颖手下的叛军又为这堆麝香对藏兵大开杀戒。前后有几十人为这堆麝香丧命。
进入沙漠之前,经过一座巨镇,有一大喇嘛寺,有数百喇嘛守卫。陈渠珍派人多方交涉,才可以在镇上借宿,但人员行动自由受限。划定暂住的区域,只准几人外出取水。陈渠珍的手下就是利用取水的机会,邀约到一位曾经从柴达木贯穿过沙漠来到西藏的喇嘛,他经说服愿意第二日与陈渠珍的部队同行,以为向导。第二天陈渠珍的部队早早开拔,走出几里之后发现有数百喇嘛兵尾随于后,陈部走他们也走,陈部停他们也停。陈渠珍以为这些喇嘛兵可能伺机攻击他们,于是返身回去,猛烈攻击。喇嘛兵被打败,留下三百具尸体,而陈部只是略有损伤。西藏喇嘛兵的战斗力确实不堪一击。原来达赖出逃的时候,有大批财宝藏存放在这座喇嘛寺,这些喇嘛兵就是奉命来保护这些财宝的。头天晚上陈部被限制行动自由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因为不了解陈部的由来和动机,喇嘛兵对他们是有担心的。他们一路尾随,既有防备的意思,也企图在适当的时机对他们展开攻击,以绝后患。还好陈渠珍首先发难,打破喇嘛兵的阵脚。说来西藏兵都不是打仗的料,遇事总是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所以总是失去先机,总是受制于人。陈渠珍在西藏参加过的战斗中,除了波密叛军之外,都没有什么对抗性。藏人本来就不是打仗的料。
据喇嘛向导的分析,陈渠珍他们当初的设想是可行的,在预计时间走出沙漠到达柴达木也不成问题,携带的口粮也问题不大。可是,问题不久就出现了。虽然携带了计划三个月的口粮,但因为进入草原后马匹找不到草吃,就只能喂糌粑,口粮很快就断了。断粮之后,就只能猎杀野牛,野马,野羊,兔子来吃。进入沙漠,而且在冬天,猎杀到野兽的机会不是很多,有时候一两天甚至十来天都见不到一只兔子。万般无奈,在猎杀不到野兽的时候就只能将驮运行李的牛和驮人的马杀了。饥饿是每天每时要面对的挑战,他们还要同饿狼争夺食物。有时候猎杀到野牛或者野马的人将一部分牛肉或马肉运送回队伍,再去取的时候,剩下的已经被狼叼走了。有时候,猎物已经运到队伍当中,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有饿狼来抢夺。有时候,看到狼群在抢夺猎物,只有开枪赶走狼群,分食他们吃剩的东西。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什么忌讳都没有。他们将一群狼赶走之后,留给他们的一具残缺的野羊尸体。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像样的东西,能吃的都吃了。西原将羊肠子留下来,粪便都没有清理干净。晚上陈渠珍饥饿难耐之际,给他一节,上面还带着粪便,陈渠珍也吃得津津有味。曾经有一个早上,几名兵士在争吵,陈渠珍过去一看,他们为吃的吵闹,他们吃的是他们同伴的尸体。原来他们的一位同伴头天晚上死了,尸体被饿狼吃得只剩下手和脚。这几位饿疯了的兵士将其取来煮食,为分多分少而争吵。陈渠珍也无法阻止,对于饿疯了的人,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陈渠珍担心要是阻挠他们,他自己也会成为口中餐。正好这时,有兵士外出打猎回来,而且大有收获,这样第一次吃人事件最终没有得逞。再次面临更加严重的饥饿困境,有兵士向陈渠珍提出要杀藏娃来吃,陈渠珍耐心劝说之后,那人表面上同意放弃,但陈渠珍还是一直提心吊胆,晚上提枪睡觉,要保护好那可怜的藏娃。还好,第二天西原打到大批猎物,藏娃的命才保下来。
饿死和病死的队友越来越多,还有的队友出去打猎之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与饥饿搏斗,与严寒剥夺,与饿狼剥夺,与邪恶的人性搏斗,一次又一次严重的挫折曾经使陈渠珍承受不了,对生命失去了希望。可是,西原一直在坚持着,坚守着。实际上,进入沙漠以来,一直是这个小小女子在照顾着陈渠珍这个堂堂男子汉,她不仅在支持着他的身体,更在支持着他的信念。是西原将最后一把糌粑,最后一块牛肉,最后一段羊肠留给了陈渠珍;在陈渠珍的马匹走丢之后,是西原将自己的骡子让给了他;在陈渠珍的脚因为接触雪水而红肿的时候,是西原用牛油帮他热敷,给他按摩,使其痊愈,避免像同伴那样腐烂。这一次,陈渠珍对生命产生了绝望,准备放弃努力。只有西原还保持着对上天的信仰,对生命的热爱,她对陈渠珍的劝导让他感觉惭愧,感觉振聋发聩。在对西原钦佩的同时,陈渠珍也换发了生机和活力。西原就是天使,她象征着阳光和希望,象征着正义和美好。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她带来了希望;在最肮脏和丑陋的地方,她呈现着纯净和美好。走出沙漠的时候,陈渠珍的队伍只剩下11个人,要是没有西原的话,一个人都剩不下——包括陈渠珍。
藏区的自然条件本来就很恶劣,而在冬天的沙漠腹地,在长期空旷寂寥而又经常面临死亡威胁的环境中,人要保持理性和良知,就成为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进入沙漠不久,陈渠珍的兵士就抢夺藏民的住房,将人驱赶、殴打、枪杀。越往前走,条件越艰苦,生活越艰难,陈渠珍的某些部下,越发显示出兽性。喇嘛向导已经六七十岁了,历尽艰辛来帮助他们。贯穿沙漠,还是他几十年前的经历,记忆早已模糊,因此免不了会有失误。有时候会走错了路,有时候会拿不准,这些都让陈渠珍某些焦躁的部下不能忍受,他们侮辱他,责骂他,甚至殴打他。陈渠珍一再劝说部下,一再安慰老喇嘛,老喇嘛忍无可忍,只能出逃。在沙漠深处的恶劣环境中,老喇嘛最后喂狼的可能性很大。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过程中,在他们一段饥寒交迫的经历中,他们遇到了一只七个人的蒙古喇嘛队伍,他们是为了逃避钟颖的乱军而离开拉萨回蒙古的。别人好心好意招待他们,让他们吃到很久没吃到的糌粑和酥油茶;别人还好心送他们两匹骆驼,两顶帐篷,还准备分手时再送他们两包糌粑。陈渠珍的部将贪心不足,计划击杀喇嘛队,抢夺其财物。陈渠珍严厉斥责了他的部将,但那群人贼心不死。第二天早上陈渠珍的几个部将袭击了喇嘛队。喇嘛已有防备,手枪都上了膛。对战中,一名喇嘛战死,其余逃脱。而陈渠珍的部将有四人严重受伤。陈渠珍对这些忘恩负义的疯狗愤恨之极,将他们留在沙漠中喂狼。
在他们最终走出沙漠之前,再次得到一群藏民的援助。他营救了陈渠珍部队中一位走失的兵士,并进一步营救了陈渠珍的整支队伍。到那时候,陈渠珍身边只有十个人了。走出沙漠,到了柴达木,又在当地商人帮助下,他们到了西宁;随后到了兰州。在路上,两个藏娃离开队伍去了寺院,陈渠珍又安排其他战友在西宁和兰州谋到差事。只有陈渠珍和西原到了西安,等待家里给他们寄来回家的路费。在此期间,西原因犯天花而去世。到这里,陈渠珍写不下去了。
读《艽野尘梦》到时候,总在感慨人性的差异有天渊之别。陈渠珍在书中,一直将藏民叫做“番”,或者“藏番”,“生番”或“野番”。在汉人的传统里,似乎这些少数民族都是不开化,不文明,野蛮落后的人群。可是,从陈渠珍的描述中我们看到,正是在陈渠珍的那些“文明”的同类,才处处表现出勾心斗角,贪婪无耻,偷奸耍滑,过河拆桥,犯上作乱,大肆杀戮,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不论是奸诈小人还是残暴恶徒,都出自陈渠珍的那些同行和同类中,也就是自诩为“文明人”的那些人当中。可是,被叫做“番”的那些人呢,西原的父母,工布江达的头人,喇嘛,释放陈渠珍的藏军头目等等,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虔诚和热忱,仗义与和善。整部小说中,最光辉的人性体现在西原身上。她是一位原生态的藏家女儿,一位天使一样集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女子。我们能想象的真善美都集中体现在西原身上了,也只有来自“蛮野”之地的“生番”身上才可能保有那些完美的品德。
在陈渠珍这部奇书中,尽管我们看到的所有那些人性丑陋的方面都体现在陈渠珍那些“文明”的同类身上,但就那些部将而言,在未进入沙漠之前,在尚未面临生死的严峻考验之前,他们还不是那么邪恶和残暴。这样,也许我们可以说,人性中可能会有某些邪恶的成分,只是在特殊的极端的环境下才会被激发。比如,如果不是在饿疯了的情况下,陈渠珍的部将怎么会抢食自己同伴的尸体呢?但是,将人性的极端卑劣仅仅归结为环境的因素可能是片面的。同样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陈渠珍为什么就没有那些卑鄙的想法和恶劣的行为。而在西原那里,她所想到的可能不是为自己生存而吃别人,而是为了让别人生存而献出自己。这样来讲,人与人之间的善恶差别,内在的秉性是显著存在的。而这种秉性的差别,与文化传承的关系极大。
六万余言的《艽野尘梦》是一部字字珠玑的奇书。此书之奇,一乃奇人,二乃奇事。
陈渠珍是奇人一枚。他侠肝义胆,机敏勇猛。短短三年间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是一般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这种情况,应该与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有关。不过,除非是陈渠珍这样有准备的有心人,在时局变迁的大潮之下也很难掀起什么浪花。陈渠珍之奇,不仅在于他经历的那些事,还在于他对待所经历的人和事的那种泰然而坦然的态度。凡遇大事保持冷静,凡遇选择诉诸本心。信念不倒,方向也就错不到哪里。
最奇的当然是西原。有人说陈渠珍描绘西原的内容,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有的人可能会津津乐道于西原与陈渠珍的“爱情”,但我从西原身上看到的是纯洁的人性的光辉和伟大。西原一个小小女子,在人性的沙漠中,换发着灿烂的光彩,这种光彩让人们看得到丑陋而无望的生活中的美好与希望。西原可能是被刻意美化的人物,但是,她又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因为西原身上体现的那些美好,本来就是人性中固有的美好。
川军将帅赵尔丰也是奇人。他有“屠夫”之称,但他被革命者处死的时候有婢女愿意与他一同赴死,而他曾经的部下为刺杀杀害他的革命党人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在陈渠珍的同事中,还有更多的奇葩之人。比如为了骑马而宁愿截肢的士兵,忘恩负义谋杀喇嘛的部将,以及放纵士兵胡作非为的钟颖,等等。
《艽野尘梦》中的奇事一桩接一桩。这本小说其实就是一桩桩传奇的集合。自然景观,风土人情,战争风云,革命波澜,政治斗争,烧杀抢掠,沙漠孤旅,宗教奇迹……整本书中,传奇无所不在。陈渠珍并非刻意在罗列这些传奇,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传奇可能成为生活的寻常。这些奇人完成了那些奇事,成就了这本奇书。这样的奇人和奇事,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在那个人与神之间的边缘地带,似乎并不出奇。不过,对于我们今天来说,这种奇妙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了。人们可以发挥更加奇幻的想象,但《艽野尘梦》的奇妙却不是单纯想象的结果。这些奇人和奇事,都是那个动荡的梦幻时代的产物。
不过,像《艽野尘梦》这样奇妙的私人笔记能进入寻常的书屋,却不能不说是互联网时代的产物,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的快速发展的出版业的快速发展的成果。再次感谢互联网,感谢新时代。
陈渠珍:《艽野尘梦》,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