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手”（5）：究竟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最后，稍微转移一下思路，不再讨论“一只看不见的手”的经济或者其他含义，而是讨论“一只看不见的手”究竟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谁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问题。

就invisible的本意而言，指的是无形的，看不见的，隐匿的；并不是对象不存在，或者现象不呈现，或者事物没有进入观察者的眼中；而是观察者没有能力看到，或者说不能捕捉到相关信息。事物客观存在而观察者未能观察到，未能予以捕捉和认知，这里体现的是观察者的观察和认知能力的问题。

《天文学的历史》中，斯密用“朱庇特的无形的手”来讽刺轻信者和迷信者。他们将那些正常的反复呈现的现象解释为自然的，而将那些反常的偶然的现象解释为受“朱庇特无形的手”的操纵，这种轻信和迷信，是对事物及其运动的规律无知的表现。在乐观而开明的启蒙思想家看来，万事万物的存在及其运动，均有其客观而自然的规律。雷鸣电闪，风雨阴晴，都是自然现象，与神鬼无关，与巫师无关，也与“朱庇特的无形之手”无关。迷信来源于无知，因而破除迷信的关键就是推进知识和普及科学。这是哲学的使命，也是作为启蒙学者的亚当·斯密这样的哲学家的天职。所以，尽管斯密用对“无形之手”的迷信来讽刺轻信者和迷信者，但他的这种嘲讽是戏谑的，善意的。在《道德情操论》中，斯密在解释道德世界的自然秩序时，不时向上帝或者神或者自然女神表达敬意。构建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同情心以及“公正旁观者”，在斯密看来就是上帝意志的体现。尽管斯密已经认识到可以用同情心和“公正的旁观者”来解释道德世界和谐秩序的构建，但还是将和谐秩序的最终构建力量归结为上帝的无形之手，这体现着斯密对人类认知能力的谦和态度。在《国富论》中，如果将“一只看不见的手”理解为市场机制的话，其实是“看得见”的。斯密对于供求、价格及市场的关系，有着深入而丰富的认识。“一只看不见的手”的运作机理，斯密早已了然于心。在市场经济中生活，人们每天都与“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交道，即使没有看到，但人们总是在利用它，或者是被它所利用。对于一般的市场参与者而言，只是没有留意其存在。而对于经济学家来讲，对其存在和运作是完全有把握的。

那么，是不是经济学家或者理论家就能参透宇宙的秘密，把握在一般公众眼里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呢？在这个问题斯密受到过怀疑。在斯密的著作里，尤其是在《天文学的历史》中对轻信者和迷信者的讽刺中，斯密似乎给人知识的僭妄的感觉。似乎哲学家或者理论家有着比一般公众更强的观察、思维和判断能力，在一般公众眼里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哲学家或者理论家那里就是看得见的。这样的判断可能冤枉了真实的斯密。作为斯密思想核心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其实内涵着社会经济制度自发演进的思想。个人行为经由市场的激励和约束而呈现非预期的后果，这是斯密对社会经济制度演进路径的卓越认识。这种认识，内涵着思想者或者理论家对人类理性能力的一种谦和的判断。在这种认识中，因为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性，即使是理论家，也不能预见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从而无法对社会经济制度演变作出规划和设计。社会经济制度的演变往往会超出行动者的预期，产生非预期的后果；这种后果可以是善的，也可能是不善的，但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国富论》中，很多地方体现着这一思想。斯密对封建土地制度演变的讨论，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在斯密的分析中，封建土地制度的瓦解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与奢侈品对农村的渗透有关。在传统社会里，地主剥削到大量的粮食地租，因为满足自己需要之外还绰绰有余，就豢养门客、家丁、仆人，这就形成地主与及其依附者之间的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这是一种封建的经济关系。随着城市手工业的发展，奢侈品向农村逐渐渗透，地主产生积累现金购买奢侈品的想法。地主消费方式的这一变化，导致了农村社会经济关系的深刻变革。出于积累现金的需要，地租支付可能由实物地租转化为货币地租，这将给佃农提供更多的经营自由；为了积累现金，地主的经济行为可能倾向于理性，这有助于资本主义理性精神的培育；为了积累金钱，地主可以减少门客、家丁和仆人，这引起了人身依附关系的逐渐解体；……最终的结果，就是封建土地制度的解体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农村的建立。斯密因此而感慨：“对于公众幸福，这真是一种极重要的革命，但完成这种革命的，却是两个全然不顾公众幸福的阶级。满足最幼稚的虚荣心，是大领主的唯一动机。至于商人工匠，虽不像那么可笑，但他们也只为一己的利益行事。他们所求的，只是到一个可赚钱的地方去赚一个钱。大领主的痴愚，商人工匠的勤劳，终于把这次革命逐渐完成了，但他们对于这次革命，却既不了解，亦未预见。”[1]斯密在这里阐述的个体行为的非预期后果，也正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的作用。

从这样角度来理解问题，说斯密身上存在知识的僭妄，那是不公正和不客观的。实际上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即使在《国富论》中斯密已经体现出对市场机制运作的深刻理解和细致把握，斯密还是承认社会经济运行的复杂性。人们的理性分析，也许只能把握经济运行很有限的某些方面。于是，社会经济运行对于有限理性的理论家来说，还是呈现“看不见”状态。对于人的认知能力的有限性的确认，以及对于自然秩序保持某种敬畏，也许这才是斯密“一只看不见的手”传达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信息。

2016年7月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