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反复思考,为什么平白无故就把我扔到黑龙江了,怎么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呢?年轻人都希望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可我觉得这种希望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好一点工种也不让我干,比如说开拖拉机,这种选择我都没有,所以觉得非常苦闷。
党告诉大家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可我观察到的却完全不是这样。不能搞私营经济,不允许农民种自留地,我觉得很荒诞,老百姓私下里对此也不满。为什么家里不可以多养几只鸡,为什么不能养猪?老百姓虽然不懂理论,但他们出于朴素的利益考虑,也会对现有的政策发牢骚。
我凡事爱问个“为什么”,想找到一个好的答案。党已经给了我很多答案,把它记住就是了,可我对这些答案都不满意。很驯服的知识青年可能会跟随时代的意志,但我不行。我经常思考并且碰壁,常在脑子里跟自己争论,在挣扎当中度过了青年时代。
文革不是孤立的分水岭,文革之前事情其实就已经带来了非常明显的恶果。简单的说,一次庐山会议,一次反右,就将党内敢提不同意见和党外不同意见的人言路都掐死了。
这些人有的肉体被消灭了,很多人被派去劳改,死掉大批人。现在看一些纪事文学,有很多劳改分子都是右派,他们的优秀之处不仅在于他们的见识,而且在于他们的胆量。胆量是一种天赋,经过这两场运动,有胆量的人都被摧毁了,有些肉体消灭了,有些戴上帽子不能再说话了。再加上文革当中有无数场大小运动,将中国很多有胆量的人消灭或者变成二等公民。文革结束到今天,社会中的敢言者极少了,元气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我不认为社会是有真理的,只能说眼下我的认识程度在这个阶段。为什么要写《文明是副产品》,关于农业和雕版印刷的起源不是早已经有了答案吗?我现在心智成熟了,有了社会阅历,但我对一些流行的答案并不满足。
我是一个真正热爱智力生活的人,爱“找解释”。如果生病去医院,医生给我开了药,我一定要问为什么生病和药的原理,这样心里才能踏实。“找解释”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找不到一个铁板钉钉的答案,越问越深。我会把自己写的东西给相关领域的专家看,让他们挑毛病。作为怀疑主义者,我抛不了锚,我是没有答案的人。
我们处在一个“政治正确”压力很大的社会,没有多少言路,没有多少言论自由。很多话语能不能说出来,主要考验的不是见识高低,主要考验的是胆量。能卖胆儿的人就先出来说话,他们不见得有太好的见识,说话不见得有水平,思想水准未必够。
有些人是假公知,他们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商人,出卖自己的看法,并不是出于公心谈论事情。老想靠一些主流媒体、向党的声音靠拢,这简直是在傍大款。
公共知识分子是向社会提供言论、提供见解的。公共知识分子共同组成了舆论,面临一些问题的时候,他们共同组成了回答这些问题的声音。他们的看法可能不一样,有些人是保守主义者,还有的是乌托邦主义者,但他们拓宽了我们的选择,为解决问题提供了很多备选的方案。他们的评论构成全世界的舆论,由此来提升社会对这类事情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