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女人(16)


县南郊高级中学,位于县城南郊的渭惠渠南岸边上,建于一九五三年,占地面积一百三十多亩,是解放后方圆五十公里内唯一的一所高中学校,周边几个兄弟县的孩子都在这里上高中。校园占地面积大,师资力量雄厚,为国家输送了大批优秀人才。由于在历次的运动中,许多优秀老师都被戴上各种名目的帽子遣送回家务农,学校要进行正规化教育,教师明显不够。为了把过去丢失的时间补回来,给国家培养更多的有用人才,省上将县南郊中学确定为重点中学,一方面在全县抽调学历高、教学经验丰富、课堂表达水平高的老师全部到南郊中学,另一方面将因冤假错案回家务农的那些优秀教师全部平反召回。这些老师也像久旱逢甘露,工作热情空前高涨,都想法设法抢时间,把自己的知识输送给学生们。金枝他们是恢复高考后通过考试招收的第一届高中学生,他们比任何一届学生都有福气,来接受老师们全身心的教诲。
下午三点多钟,谢有福和金枝他们走过渭惠渠上的石桥,来到了学校门口。学校的大门是老式的黑漆门,校名牌子就挂在大门的东侧,门房是背向北的坡式瓦房,大门内侧的东西两边是老式的明柱厢房,门房的两个老师傅都是退休后的老教师,他们离岗不离校,只要能动,都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这时,门房师傅马老师正坐在东厢房的凳子上看报,周晓明上前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老师,新生在哪里报名?”“哦,你们从这往后走,最后一排房的第一个教室。那边教室外的厦背子墙上有新生的分班情况公布栏,你们好好看看,把行李放到自己班的学生宿舍,再回来报道。”
所有的人都按照马老师指的方向,沿着路直往前走。这条路是学校的中路,把学校一分为二。路两边是葱绿整齐的冬青,眼光跳过冬青,看到的是两摆整齐排列的五角枫,开始发红的枫叶使刚进入校门的新生感到无比的喜庆、清新和亲切。透过枫叶,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教室,虽是老式的双坡式青瓦房,但排列整齐,错落有致。在南郊高级中学,设置有两个年级,每个年级八个班。以校园的中路为轴线,东边有教室三排,每排三座教室,由前到后,分别为高一一班、二班、三班、四班、五班、六班、七班和八班,右边同样有教室三排,每排三座教室,由前到后,分别为高二一班、二班、三班、四班、五班、六班、七班和八班。
金枝一行人兴冲冲地走到新生的分班情况公布栏前,家长们都在人名中找自己的孩子,金枝、翠翠和周晓明他们则把所有的人名字齐齐扫了一遍。
“找到了,找到了,我家金枝在三班。”“我家翠翠在六班。”“我家晓明在八班。”“我家大柱在五班。”“我家西会在一班。”“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自己的班级,那就把行李给你们放回宿舍,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几个大人就不停了,我们还要赶火车回去啦。如果还有啥需要,下个星期回家再说。”谢育春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恳切地说。
在教室的后边是校长办公室和学校会议室,会议室的前边是一个大舞台,舞台的地下是一个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广场,广场的南边就是女生宿舍楼,一楼是教师的宿舍,所有的女生都住在二楼,每个宿舍楼都写有要住学生的名字。虽说在一个楼上,金枝和翠翠却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不免让两个孩子有点难过,对于从来没有出过门、从未离开过父母的翠翠来说,看着要走的父亲,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看你,咋就哭了?”金枝用手戳着翠翠的腰小声说。“我就想哭,没办法。”“你们是来念书来的,又不是不
回去,不要心慌,好好学习。时间不早了,赶快去报到,我们走了。”
谢有福和谢育春边下楼边回头向金枝和翠翠叮咛,金枝和翠翠站在楼梯口,边摇手边点头,目送着自己的父亲下楼而去。
家长们走后,金枝和翠翠一块去报名。报名处设在距离教务处较近的七班和八班的教室,教室的门口放着两张桌子,两名负责报名的老师就坐在桌子的后边,一个负责收费,一个负责注册和发放书本,有两名往届的学生在给老师传递各科课本和作业本。前来报名的新生在教室门前自觉地排了长长的队,金枝和翠翠也跟在后边,一个跟一个地往前挪动。报名费总共八元钱,其中书本费四元,学杂费二元五角,开水费一元。课本还不是全国统一教材,而是本省教材。作为高中一年级,他们开设的课程有数学、语文、政治、物理、化学、英语、生物、历史、地理九门之多,但课本都比较薄,每个课本总共不到二百页。
不一会儿,轮到金枝和翠翠注册了。对于这两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来说,多少有点胆怯。只见金枝拿起桌子上的蘸水笔,手不住地在抖动,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把人家注册表戳了个小窟窿,匆匆忙忙交了钱、急急火火领了书本,用两个胳膊揽在怀里,低着头拽着翠翠就回到了宿舍。
金枝的班上共有十五名女生,除过一名是学校子弟不用住校外,其余的被分在了两个宿舍,她们所在的这个宿舍面积稍微小一点,安放了六个床板,六个床板并排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通铺,但一人一个床板,六个小女生也谁不挨谁。她们六人中有两位是县城的,还有一位是小城镇居民,她们三人在穿着和生活习惯上都与金枝她们来自农村的三个人形成鲜明对照,总以为是吃商品粮的,一开始轻易不与金枝她们说话,从教室到宿舍,她们三人经常一起出行,剩下金枝她们三个农村来的自然也就走到了一起,但她们中的吴小燕显得很高傲,因为她的父亲被平反后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她的大哥考上了市师范学院,他的二哥是煤炭工人,他的三哥考上了省农大,自以为很了不起,金枝很难与其沟通,倒是与金枝临床的李曼君与金枝颇有共同语言,她们两人一起进教室,一起排队买饭,一起回宿舍,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对恢复考试制度后的学生来说,她们都很看重数、理、化、语文、英语的学习,当时衡量一个老师水平的高低,就看数、理、化、语文、英语老师的水平怎样。金枝的数学老师张老师,原本是武汉大学桥梁工程设计专业的高材生,因性子耿直,被划成右派,平反后因原单位已经撤并,国家就近安排他进了学校,他给同学讲数学,思路清楚,简洁易懂。物理老师赵老师,是老牌的省师范大学高材生,恢复高考后,多次在电视上给大家讲课,他讲起课来节奏明快,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使同学们很快就能明白掌握所学内容,且能活学活用。化学老师孙老师,也是老牌的省师范大学高材生,在化学教学上可说是全县的权威,他讲课时,总能把课本上的科学理论与生活实际中的自然现象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大家颇感生动、有趣。语文老师冯老师,曾因一心只注重教学研究,尤其对古文和鲁迅的文章有独到的见解,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在家务农多年,但始终没有放弃学习,平反后,他潜心研究当时学生如饥似渴的求学心里,讲课时,除了完成现有课本的知识外,总能引经据典,并提供一些姊妹篇供同学们欣赏。英语老师王老师,也是老牌的省师范大学高材生,“马镇抚中学事件”后,学校取消了英语课,她满腹的外文学识只有教一些农基、劳动之类的副课,感到非常的委屈和不平。现在,她终于能施展自己的才华了,给同学们又能教英语了,她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在每天早上的早读课上,她把她带的四个班的同学全部领读一遍,发现哪个同学读音不准就立即纠正。到了下午课外活动期间,她分批让学生到她的办公室,用录放机把她自己的录音放给学生们听,使大家对英语产生浓厚的兴趣。
课堂上,王老师除了为同学讲授课本知识外,还给同学教了许多日常用语,要求同学们在教室、在宿舍都要经常练习,比如:大家在老师上课期间进教室、去老师办公室请教问题等经常要喊报告,王老师要求大家都要用英语。一天晚上,刚下晚自习,王老师突然来到金枝她们宿舍,她们不知道,王老师上前敲门,她们齐声说:“怎么不喊May I come in?”王老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只是先吭了一声,大家就听出了是王老师到门口了,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吐了吐舌头,金枝急忙把门打开,看到王老师,脸一下子就红了。王老师笑着说:“不用脸红,这样很好。”在第二天的课堂上,王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金枝她们宿舍,希望大家要向她们学习。金枝她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对金枝来说,以前遇到的老师,对要给学生讲授的内容,大多本人都是一知半解,特别是理化,根本就是机械地灌输,遇到具体问题也弄不大清楚。现在,她坐在课堂上,老师讲的问题都清清楚楚,每天不管是上什么课,都是一种很丰富的知识享受和精神大餐。她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除了教室就是宿舍,傻学、死学,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每天胡乱将头发编一下,就去教室看书,恨不得将所有的知识一下子全记到自己的脑子里。
在宿舍楼的楼梯口,安装着一盏照明灯,瓦数最多不超过50度,光线灰暗。到了晚上,学校下了晚自习,金枝和那些农村来的孩子都站在灯底下看书,一个个就象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一点都不动弹。
翠翠从小就瞌睡多,她一下晚自习就想睡觉,看到别人在那里学习,一是没办法,二是很懊恼,三是嫉妒。她很嫉妒金枝有比她强建的身体,有比她旺盛的精力,有比她持之以恒的决心。她的家境比金枝能好一点,母亲每周给她供给的锅盔馍里麦面的含量似乎也比金枝高好多,她是又气又急,但还是没辙,如果晚上不早点睡觉,第二天上课就打瞌睡,一个女生如果因课堂打瞌睡,被老师用粉笔撇醒,那是多么的丢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金枝与本公社的所有女生都混熟了,可谓是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她们这一级共八个班级,每一个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都带两个班,每一位物理老师、化学老师、英语老师都带四个班,金枝就把所有与自己带课老师不同的乡党的课后作业拿来做,无钱买到好的白纸,她就买那一分钱一张的烧纸来用,虽然那些居民同学不时投来鄙夷的目光,她却视若无睹。
到礼拜六了,作为农村孩子,为了省钱,在灶上交的粗粮用于购买早晚稀饭,交的细粮仅用于午餐面,她们早晚要吃的馍都要从家里背。因此,她们每个人必须回家去背馍。没办法,谁叫自己穷呢。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金枝将课本放进宿舍,就串门子和乡党们商量回家的办法。她们公社在南郊上学的女生共有二十个,其中有三名有自行车,可以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有两名是公社干部子弟,是吃商品粮的居民,她们决定坐汽车。还有一名家在马嵬坡火车站附近,决定不买票偷偷地爬火车。翠翠也觉得自己从没有走过长路,第一次走四十里的路,恐怕自己坚持不下来,也决定坐汽车。剩下的十四个农村女娃决定一起从学校往回走,只要能省钱,她们坚信自己每小时可以走十里路,从下午两点起步,到晚上六点钟,她们一定能赶回各自的家。
下午两点了,太阳慢慢地偏西,她们一个个背着自己的馍兜兜,相互之间肩膀挨着肩膀,在渭惠渠沿线的公路上形成一字横排,就象远飞的大雁,消失在西去的石子公路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