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上溯三代,从祖父到父亲再到我,没有人擅长丹青。后来我从永厚先生习书,先生首先是大画家,然后才是书家,他希望我学画:我给你纸,给你颜料,你来画画。老爷子的意思,画画容易激发人的创造性,而书法,很难走出前人的束缚。
“你写来写去,都是别人的,有什么意思。现在的这些写字的,大多数是奴隶,怎么说?没有自己的东西,都是按照别人的来,不是奴隶是什么?你得学学画画。”
我支支吾吾不说话。一来,我对画画不感兴趣,二来,我自知天资不够,画不好,会辱没老爷子的名声。
女儿出生之后,我家历史上无人画画的历史发生了变化。抓周时,一地的东西,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先是抓起了银行卡,之后又拿起了毛笔。到她两岁时,对画画的兴起已经非常浓厚了。有时候带她出去游玩,看到漂亮的风景,她会跟我说:爸爸,回家拿画板,我要把这里画下来。还别说,小家伙好像真的有些天赋,画什么像什么,于像之中,还透着一股灵气,永厚先生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说:女儿用笔比你强。
对于女儿,我一直自认为很超然。我常常和朋友们说:我对她没要求。
干嘛有要求呢,只有自私的家长才会把自己没有完成的理想强加到孩子身上,孩子嘛,快乐成长就好。我这么想,我也是这么做的。有时候,我都挺羡慕女儿:她老爸我是多好的一个老爸啊。可是女儿并不觉得,她觉得一切原本不就应该这个样子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上小学,一件事情改变了我的淡定,而我更为忧虑的是,这会不会改变女儿。
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是无心插柳,但是女儿的绘画天赋还是受到了众人的赞誉,女儿幼儿园结束的时候,她的幼儿园老师郑重其事地要求女儿为她画一幅像。我笃定地认为幼儿园老师是真心喜欢女儿的画,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这个幼儿园老师对别人说起她们班上有个孩子画画特别好,她不知道那时候,我刚巧在她附近,而她口中的那个孩子,就是女儿。入学之后,女儿再一次成为她们班上公认的画画最好的孩子,并且被学校推选去参加全国小学生徐悲鸿杯绘画大赛。
我承认,我不淡定了。我希望女儿能够拿个名次。在此之前,我常常带女儿去画家许宏泉兄那里去“学画”。在女儿的眼中,宏泉伯伯是她的偶像,因为他画的“实在太好了”。可是女儿晕车很厉害,虽然她很喜欢在宏泉兄的画室写写画画,但是每次坐车去宏泉兄那里,对于她,都是个挑战。在她没有被推选去参赛之前,我的态度一直是放任自流的,她愿意去,我就带她去,她不愿去,我正好乐的没有她打扰和宏泉兄聊天。
(许宏泉画作)
但是在接到她参赛的消息之后,我不淡定了。我和女儿商量,这段时间我们每周去伯伯家一次好不好?
女儿回答得很干脆:每次都要坐车啊,不好。
不好怎么行?在一个周末,我和爱人使出了种种手段,威逼利诱,甚至都发了脾气,女儿终于勉强地说:好吧,我去。
可是那一次,到了宏泉兄的画室,不管我怎么说,女儿都兀自地拿着手机自玩自的,即使是她的“偶像”宏泉伯伯发话,女儿也不肯拿起画笔。
可想而知,我很生气。从宏泉兄的画室出来,我沉着脸不说话,女儿假装没有看见。终于我忍不住了:你还喜欢不喜欢画画?我问她。“喜欢啊。”她说。
我忍不住爆发了:“那为什么不肯画?”“我不喜欢你们强迫我。你平时跟我说成绩不重要,可是这一次你又这么强烈地要求我拿名次。”她回答说。忽然间我感觉到我也许错了,不应该把自己的希望强加给她,应该像以往一样。可是还是忍不住,在那段时间里总是会诱导她多画画。可是女儿似乎和我杠上了。从那次以后,她很少拿起画笔。不管我怎么言之谆谆。人们常常说父母之爱无私,这话对也不对,父母对于子女之爱,常常暗自包藏私心,这个私心,不是要求什么回报,而是希望子女按照自己的模式去成长。而大人,常常不懂孩子的世界,一句“为你好”,堵死了孩子辩驳的后路,也常常扼杀了孩子的天性。
章诒和老师打电话来,问起女儿。我和章老师说起这件事,章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当然是你错了,艺术是来自心灵深处的需求,来不得半点勉强。而你家女儿,对于画画绝对是有感觉的,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勉强她。况且,只要她善良和正直,其他的,有什么重要?我现在想起来,我父母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他们教给我的那些知识,而是他们通过言传身教给我的品质。”写你自己,莫看别人,这是永厚先生也和我说过的话,他的意思也是说,艺术的归宿是自由,不能勉强。
一到关头,这些话我竟然都给忘记了,女儿用她的逆反,给我上了一课。
我决定,给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