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和中医(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肝炎不是肝本身的问题的说法,也是第一次听到肝炎病人要禁食水果和豆浆。如果你对肝炎病有一点点认识,听了准婆婆的话绝对会大吃一惊。因为除了生病时不吃补药是中医常需遵守的原则外,其他方面的要求好像都非常特别。不仅不符合西医治疗肝病的原则,也不同于很多中医医生的做法。西医认为肝炎是富贵病,要增加营养。那么,水果只吃熟的,丰富的维生素不都损失掉了?只吃素的,动物蛋白从哪儿来?就不会导致营养不良吗?而不吃豆浆更是难获认同,豆制品在那个年代可是蛋白质的一个重要补充来源,且是植物蛋白,对身体能有什么不良影响?停止一切用药,则让人不敢接受。在我以往看中医的过程中,从未有医生提这样的要求。一般肝炎病人就是服中药也都是常年服维生素和保肝药来辅助配合中医治疗的,也没有见过有中医医生绝对排斥西药的。现在准婆婆医生仅靠几根银针就能治好病吗?会不会病没治好,反而变得更糟糕了呢?

病人一般都喜欢寻找特效药,往往笃信只要找到特效药就可以药到病除,长期慢性病人尤其如此。中医的戒律多,很多人首先在心理上就会有抵触。准婆婆医生的话,更是将中医的戒律推升到了顶级水平。即使放在现在,把我治好的实例摆在那里,估计相信的人也不会多。况且,中医在人们的心目中,喝药还是正宗,针灸也就是治疗瘫痪,肌肉损伤方面有特长,治疗内科疾病实在闻所未闻,罕见之极。加上在文革年代曾经推广过的针灸麻醉,因理论解释总不能让人确信,也常常出现麻醉无效的情况,经络、相生相克等理论,更无法通过实物解剖来证实,所以,针刺麻醉在1980年应该就已经退出医学舞台,研究人员也都散了。所以针灸治疗内科疾病,不被大多数人信服也就正常。

当时我已经生了几年的病,拜托久病成医的民间规律,对中医的理论也有了一些了解,故对准婆婆的一席话倒没有立即抵触。结合自己生病前后的生活饮食习惯,我突然觉得她点明了我生病的原因。得病前,我夏天喝冷饮多,又喜欢用冷水洗澡,晚上也尽量找凉快的地方躺。冬天也少注意保暖。生病后,也没有多注意合理饮食,忌嘴也少,水果等生冷食物经常吃,各种营养品也常不加选择地食用,不是不知道自己存在消化不良的问题,但却从未想过饮食习惯会导致消化不良的病难以治愈。莫非我的肝炎久治不愈,真的是因为脾虚造成的吗?

就这样,对于针灸治疗期间要忌口的要求,我基本理解了,只是对于包括维生素在内的任何药物都停下来,我还是半信半疑。看病总得应该配合医生吧,别无他法之下,我也就勉强遵守,尽管在开始阶段内心总有些忐忑不安。

准婆婆针灸治疗的流程是约每6周检查肝功能一次,中间要扎14次针。其中有10次要在扎完针后禁食3小时。每次的扎针部位都有些不同,且有留针半小时的,也有扎到位后立即拔出来的。疗程还分为治疗疗程和巩固疗程。从她记的病历上可知,下针手法上还有补法和泄法之分。她每次扎针前都会给病人号脉看舌苔。有一次,准婆婆发现一位病人舌苔有异常,“审问”后得知是吃了白木耳,马上就严肃地训斥了他一番。这么看来,身体对吃补药的反应还是明显的,也说明了中医号脉和看舌苔事实上相当有名堂。

在我用针刺疗法治病期间,母亲很细心地按照准婆婆的医嘱给我准备一日三餐,让我吃热的,易消化的饭菜。每当我嘴馋想尝一点违禁品时,母亲也总是劝我从长计议。在母亲的“监督”下,我是严格遵守了医嘱的。后来反思,那段时期针刺治疗之所以在我身上产生了理想的疗效,用当时准婆婆的话说,病人的配合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在所有来准婆婆处求医的病人中,我应该是恢复地相当快且好的一个。扎针扎了8个月,没有服用一颗药片,我就彻底痊愈了。之所以这里用“彻底”两字来形容,是因为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我的肝脏再也没有给我找过麻烦。数年前有一次和同事偶尔谈到用针灸治疗内科疾病,我掐指一算,猛然发现从我年轻时治愈肝炎已经过了28年有余。也就是说,准婆婆的针灸治疗,至少让我的肝炎在28年间没有复发,即使后来我也有因通宵达旦的工作,累得疲惫不堪的时候。疲劳是肝炎复发的催化剂,我能够坚持繁重的工作而没有出现异常,直接验证了准婆婆的针刺治疗方法的优异效果。

行文至此,我还没有对准婆婆做更具体的介绍,是因为用准婆婆这一称呼似乎更能表达我对她的崇敬之情。实际上准婆婆医生姓傅,名丰瑾,针灸术为祖传。

在多年后和一些针灸医生交流时,我谈到傅医生当时的针法和随后的疗效,他们听了也谈不出更多的所以然。再之后,通过更多的了解我慢慢明白,针灸术不通过师带徒的方式言传身教,甚难获得其真谛。因为病人的体型,病症轻重各异,书本记录的内容仅说明了取穴和进针深度的一般原则。而进针的深浅、角度、刺激力度,都是影响疗效的重要因素。针灸医生往往需要凭进针时手指传达的针感来判断进针是否到位。进针浅了影响疗效,过深又会出危险,这方面要拿捏准确,需要长期临床的经验,绝非仅通过书本就可以完全领会和掌握。文革中曾经表彰过有些部队医生,通过给自己下针来体验针感,找到治疗聋哑病人的最佳穴位和进针深度。这也间接说明了仅按照书本上的进针深度来治病,效果往往会不够理想。

在病愈离开上海后,除了最初几年回上海时我还去医院探望了傅医生,后来就再没有专程去医院过。那个年代是不兴上医生家里去拜访的。尽管后来在准备各种考试,获得升学机会,工作有了调动等,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时,我都难免会想起她的医术对我恢复健康所起的重要作用,内心一次次涌起感激的涟漪,但想要写信却又不知从何处下笔。竟至拖延日久也就再没有和傅医生联系了。这也说明了自己太不善于表达感恩之情的一面。但在心目中,用稍带些迷信的话说,我一直视傅医生为我人生中的贵人之一,并常默默地为她祝福。三十余年过去了,希望她还能健在,安享着晚年的美好生活。

针刺疗法属于中医治疗的方法,现在用于治疗内科疾病却日渐稀少。当年在治疗期间和傅医生简短的交流,我也对银针治疗内科疾病的优势有了具体的认识。概括地说,因为针刺可作用直接到脏腑和穴位,就比喝中药见效快。又因为没有了消化吸收这个环节,也就消除了是药三分毒的副作用。当然,现在环境污染严重,中药多少存在被污染的潜在威胁,针刺就不用担心受污染的问题。

然而,针刺治疗方法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病人得亲赴医院,这就限制了医生能够进行治疗的范围,路途远的病人就只能抱憾无缘了。其次,针刺的手法完全靠医生个人的领悟,不容易复制模仿,不同医生的治疗疗效也就不能稳定。再者,病人对针刺会不会恐惧,是否有耐心接受长时期的治疗,也限制了针刺方法的应用。有些病人天生晕针,就没有办法应用针刺疗法了。

在我童年时代,母亲带着我看的中医也有让我很不爽的时候。记得在我约十岁时,母亲带我到离家不远的一家中药店,找了一个坐诊医生看儿童消化不良(具体病名忘了,是一种只有中医才叫得出病名的儿童病)。诊所里看病的小孩很多,也需要排队。给我号脉的是一个年近60岁的老人,据说是治这种儿童病的高手。然而在号脉之后,他的诊断竟是我肚子里有虫,不是患了所说的那种病。我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他就写好了方子,说要服一个月的中成药(粉末状的),如果觉得苦可以配葡萄糖一起冲着吃。然而要命的是他说我肚子里长的是馋虫,并再三关照在服药期间不能吃有香味的东西,如瓜子、花生米等,好像是要把肚子里的虫子饿死的意思。适逢是夏天,学校放暑假的日子,平时吃的多的就是南瓜、西瓜什么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可以解馋,吃瓜留下的一点西瓜子、南瓜子炒一炒就成了我们的美味了,而我却被禁止享受。所以整个夏天,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蚕食着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唉,这个暑假过的。至于疗效如何就没有什么印象了。我现在还在猜测,老医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不让我吃香的东西,难道是为了让我不吃零食,避免二次感染?翻遍百科全书也找不到馋虫这一种生物呀?

从小母亲带着我看中医,使我知道了医生有中西医之分,我的多病和天生的小小好奇,又给我有机会了解中医的理论和方法。中西医的差别究竟在哪里?经过多年的思考和比较,也结合很多人的经典语录,我或可将两者的根本差别整理成如下的说法。
西医是直接用药杀灭细菌,中医是用药改变身体环境,让细菌难以生存。(这好像是说治病的机制不同。现实中很多中医医生敢于接纳肝炎病人递过来的香烟,就是觉得自己身体不适合病毒的生长而无所畏惧。)
中医让人糊里糊涂地活,西医让人明明白白地死。(话虽刻薄,想想确是那么回事。中医的病名笼统,甚至治好了也没有定论,而西医的病名具体,总可以给你找到一个病名,甚至创造一个描述病症的新病名出来。)
虽然西医比较量化,显得科学,实际上中医的用药量却更因人而异,比例上更准一点。(中医会根据病人形体大小增减每味药的份量,西医好像就分儿童和成人。姚明和潘长江的用药量都会遵循成人的用药量。是否如此呢?)
昏迷、梗阻、发烧、急性炎症等适合用西医治疗,低烧、慢性炎症、体质虚弱症状等适合用中医治疗。(这好像是说,需要手术、输液进食发生困难时,需要西医来抢救,消瘦,乏力,功能减退,可以用中医调理。但实际上并不一定,也有用中医方法进行抢救成功的病例。)

还可以列出这方面的很多比较。实际上,中医和西医各有各的适应症,同时治疗范畴又可以相互重叠交叉。人体系统极度复杂,要将中医西医结合地恰到好处来治病,实际上非常之难。医生在临床中也是边摸索边把握的,客观上没有一种治病方法可以包治百病,所以医生的事业也就永无止境。这是我琢磨下来发现的最正确的结论了。

母亲已经驾鹤西去26年了。在她生活的年代,还没有现在这样注重养生的环境。我觉得母亲如果能获得今天这样的养生条件,她的生命决不至于在59岁时就终结的。每想到此,我总忍不住感到悲哀和叹息。

尽管母亲带我看了无数次中医,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或问一下母亲为什么会相信中医,她又是如何在中西医之间做选择的。现在我就只能靠猜测来估计原因了,应该是受了长辈以及同事间相互交流的影响吧。这方面的未知,也成了我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在母亲离开我们26周年之际,谨以此文表达我对她的无尽的怀念,并借此来弘扬母亲所倚重的中医文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