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反省比笑声少”


   与A吃日本料理。他像驱逐舰式地走来,我们握手、坐下。他有一种特别的气场,亲切又镇定,同时让人感到压力。

  他仍像超人一样在工作。撰写回忆录,同时准备几个大型展览。他说自己是不认真的人,凡事做到七成好就可以。

  认识后,我发现他的几点让我意外。他是个有强烈道德意识的人,对于是非对错、正义与否特别敏感。这与他少年的经历有关吧,他是个常年的边缘人。道德是维护弱者的。但此刻,他又变成了强者,这道德意识让他有了另一层魅力。

  他常以颠覆者的面貌出现,却是个秩序的迷恋者,相信传统与延续性。他甚至不断强调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说起他与父亲两代知识分子与这个国家关系,尤其动情。这的确是个迷人的主题,他的父亲,当年游荡巴黎,是个充满希望的画家,归国后,一场牢狱让他变成了一个诗人,然后目睹了中国从一个开放社会变成了封闭状态。他则从少年起就试图逃离这种封闭,直到浪荡在纽约。因为父亲重病,他再度回来,然后卷入了人生一场新冒险。很可惜,他说了好几次,他的父亲尚在时,他们从未好好谈过一次话。我喜欢A,喜欢他的力量与规模感。我的骨子里有被被权威迷惑的渴望。

  还有一位是S,她是这时代最成功的投资人,但书桌上堆放《伦敦书评》与《纽约书评》。她和我谈论奥登还有中国文人的道德理想,在长途飞行中抄写陶渊明。她希望我成为林语堂式的人物,某种意义上的文化大使,最好也用英语写作。每次见到她,我都觉得自己辜负她的期待,或者是感到自己的智力探索上的懒惰。

  最近的一次则是C 。我刚刚嘲讽他是“全球时代的最佳宫廷艺术家”,但见面时,被他的放松的气度所吸引,你毫不怀疑,他本应是千年前的泉州城的贸易巨贾,对环境与时机,对金钱、理念、权力构成的全球网络敏感不已。他谈起他在乌克兰的爆炸作品,这个国家的身份挣扎。他还说,他曾常读我的文章,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几乎本能地放弃了自己的质疑心态。或许,我的批判精神比自己期待的弱得多。

  2月3日 小雨

  试着重读《俄国人》。

  《纽约时报》记者Hedrick Smith试图为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描绘了一幅全景画。这个时代不是斯大林时代的全面严酷,也不是赫鲁晓夫时代的“解冻”后的雀跃,而是一个新的控制时代。统治者似乎与民众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后者不再是“革命者”、“生产者”,而变成了“消费者”——“当局虽然无法实现所有的承诺,不过只要供给这些消费者稳定的面包、包心菜、马铃薯、伏特加酒、定期船运的橘橙,偶尔再给他们看场西方电影,这些消费者就称心满意了。”

  西方曾对这转变充满期待,一种汇合(convergence )理论由此诞生。对于西方与苏联来说,倘若“他们可以搭乘同样的喷射机,往返着陆于同样的机场,驾着同样的汽车、穿同式的衣服,打同式样的领带。同样发射太空人入太空,同样建造原子动力工厂,同样把问题交给电脑解决,彼此的年轻人都能对着摇滚乐打着同样的拍子”,这很可能导致共产主义生活与资本主义生活已变得更相近,甚至逐渐一致。

  Hedrick Smith发现,倘若没有信息的自由流通,这技术上的、物质上的相似性,无法导致“汇合”的到来。

  Hendrick Smith发现,他很难向苏联人、一些甚至时高级知识分子,解释清楚一些常识问题。比如水门事件,苏联人很难理解,一个总统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窃听问题而下台,这其中一定蕴含着阴谋。他们也不相信,一个美国报纸的记者与美国政府是可能发生冲突的,《真理报》的编辑从来属于苏联官僚系统的一部分。一个生活在信息高度受控的社会的个人,会得出一个与自由社会截然不同结论。在经过将近六十年的从不间断的、扭曲的宣传后,即使获得了少许的开放,苏联人仍对真实的世界所知甚少。

  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也是这种偏狭认知的象征。大部分苏联知识分子对此毫不关心,很多人站在莫斯科一边,相信整个东欧都是苏联所解放的,他们不是入侵者。爱国主义教育与信息控制,造就出普遍的沙文主义倾向。

  2月5日 多云

  “我们的反省的比笑声少”。诗人Robert Rozhdesvensky曾这样评价七十年代的苏联。

  除去一小部分“异端分子”做着经常孤立无援的坚持,绝大部知识分子接受了现状。青年人则拥抱了一种嘲讽文化。他们不仅抛弃了“共产主义理想”,也抛弃了理想本身。

  他们是战后出生的“婴儿潮一代”,没有经历大清洗的残酷与战胜德国带来的光荣,更不懂那股驱动十月革命成功的强烈的激情。让他们着迷的是私人生活的自由,他们对于西方的理解来自消费物品、流行文化。他们不满于现实,却毫无兴趣打破既有的框架,只期待能在其中获得最多。各种笑话与讽刺,就变成了他们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主要方法。或许只有在接连不断的嘲笑声中,他们才可能忘记自己的胆怯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