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寻找当年的耕地,不少人发现一本乱账。
一个当年的七口之家,第一轮土地承包时,分到了六七亩责任田。后来因为修泵站被调减了部分耕地,村里湖荒地改成鱼塘占去了部分耕地,过了第二轮土地延包,到上世纪末离开家乡前,还剩下4亩地左右。近几年再回家乡,希望找回自己的责任田,被告知土地册子上没有了这家人名字。软磨硬缠之下,村里将这家人的耕地重新上册,只剩下约3亩,领取种粮补贴的则只有1亩。
追问不知所踪的耕地去向,村里说,当年村里为了逃避过重的提留统筹任务,瞒报了部分耕地,后来办理种粮补贴时只能按上报田亩数领取。
但从六七亩耕地到1亩耕地领取种粮补贴,这样的土地权益大缩水,隐藏着不少土地权益的非正常转移。在土地确权办证的当下,权属不清的耕地成为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轻则炸伤曾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重则炸掉基层组织在群众中的信任,甚至酿成越级上访乃至群体事件。
责任地纷争是伴随农民土地价值回归而觉醒的。
第二轮土地延包后,内地大量劳动力外流,提留统筹成为劳动力外出家庭的沉重包袱,耕地成为那个时代的负资产,留下耕地权属不清的时代隐患。
自己无力或无心耕种者,要么给亲族代耕,要么被乡邻代耕。许多人被村干部追讨提留统筹,避走他乡,一定程度上荒弃了自己的责任田。
变化发生在2006年1月1日起废止《农业税条例》之后,种田不纳税了,意味着耕地可以有偿转给乡邻耕种。后来有了种粮补贴且直补到户,耕地的最低价值清晰地显现出来,即至少有了每亩每年100元左右直补款。
2013年底,笔者随北京青年报记者到河南寻访北京“井底人”家乡,从当地得知的耕地转包价格是每亩每年1000斤小麦,相当于每亩1200元左右。
在一些商品农业发达的地方,尤其是工业化、城镇化推进的地方,耕地权益成为一次性变现的筹码。
笔者家乡的土地沉寂了很多年,被多数农人抛弃已久,然而,从2013年起,首期投资27亿元、号称环保型的华能应城热电厂,赋予了每亩征用耕地2.7万元的补偿价值,改变了农人对土地价值的判断,回村争抢地权的故事在乡村上演,撕去乡村温情脉脉的面纱。
似乎没有人在意热电厂是否真的环保,没有人在意每亩耕地2.7万元的补偿价是否过低。
在城市和城郊征地拆迁暴富故事不断上演的当下,伴随土地办证确权进行,许多进城务工经商的农民重回乡村,寻找自己的土地权益,上演许多乡情甚至亲情撕裂的悲情故事。
热电厂征用了X村绝大多数村屋,许多家庭的房屋面积测量和计算,是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由政府工作人员隔着门缝,根据目测的建筑结构估算出来的,如房内加盖了预制板,就要按双层计算面积。
在乡村,房屋权属关系清晰,无可争议。但到了计算耕地补偿阶段,土地首轮承包和1994年二轮延包的错位,让昔日村邻在土地权益归属上争执不下,互不相让。于是,X村里几次约定时间,村里人千里迢迢从谋生地赶回村里开会商议,一次次吵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
J的两间平房和加盖的厨房被征用后,自付1.7万元后,获得一套90多平方米的两层连体楼,失去了原来的前场后院,包括屋前自己开垦出来的一片不小的菜地。
到了讨论耕地征用补偿阶段,J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将自己多年前花钱买到的城市户口注销了,只留下了不曾迁出的农村户口,原因在于,村里有人质疑他已经有了城市户口,农村耕地就等于自动放弃了。J为了证明自己户口还在村里,毫不犹豫把城市户口注销了。随后的麻烦是他没有预料的,因为城市户口注销,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存折等证件全部需要更换。更纠结的是,单位为他买了多年的社保需要整体变更。事后算下来,他在村里仅有不到2亩地,这次征用了几分地,全额计算也拿不到1万元补偿款,最终,J只得到了3000多元耕地征用补偿,跟他几次返乡的交通、食宿、人情世故等开销和请假的误工费比起来,他似乎做了一个并不获算的买卖,损了乡情,却没有得到经济实惠。
而今,连通热电厂与集镇的道路开建,征用了沿线部分耕地,同样的故事在另一部分地块上演。这一次,T村的M千里迢迢赶回村里,跟一位族亲争夺地权,道理似乎在他一边。
第一轮土地承包几年后,M的一户族亲从外地迁回老家,但没有耕地,M将自己的全部耕地让给了族亲,族亲因此有了谋生的基础。二轮土地延包时,村里直接将M的耕地分给了这位族亲,M后来做过努力,没能要回耕地。
这一次,修路征用了他们的部分耕地,每亩3.5万元的补偿款(注:村里提取30%,农民实际得到补偿款每亩2.45万元),把两个族亲推上了土地权益争斗场,比邻而居的两家人不能理智地坐下来分割利益,只能寻求镇村维护自己利益。M找到村里,村里说二轮土地延包已经生效,何况M户口已经迁离村庄落户镇里,不能要回耕地权益。但M提出,当年耕地是人情转借,二轮土地延包时村里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如果村里以户口不在村里了为由剥夺自己的耕地权益,他就放弃城镇户口。随后,M真的把一家人的户口迁回村里,向村里追讨耕地,摆出了破釜沉舟的姿态。M还向族亲提出,可以不要征用耕地补偿款,但请族亲归还对等面积的耕地。至此,发生在族亲之间的这场地权之争成为一个死结,无论结果如何,双方不可能再回到亲如一家的过去。
耕地纷争之后,曾经的亲族、乡邻,因为撕破面皮的争拗,变得老死不相往来,更多人把怨气撒给了基层组织,以再不回乡的誓言用脚投票,留下一个时代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