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公安三袁与襄阳
李俊勇 方莉
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公安派”是明神宗万历(1573-1620)年间以袁宏道及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三人为代表的文学流派,因三人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明代自弘治以来,文坛即为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贞、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所统领。他们推崇“复古论”,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其影响之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前、后七子所倡导的复古运动打破了两宋以来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沉寂局面,开启了明后期浪漫文学思潮和进步思想潮流的先河,其意义不可谓不巨大,但由于过于强调复古,明代文风出现了句拟字摹、食古不化的倾向,袁宗道一针见血地指出复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拟,而在无识”,以至“剽窃成风,众口一响”。为此,与前后七子针锋相对的“公安派”应运而生,他们反对抄袭,主张通变;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推重民歌小说,提倡通俗文学。在解放文体上功劳卓著,“一扫王、李云雾”,给明代文坛带来一股生机与活力,不仅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其倡导的性灵说,远达近代新文化运动,并影响至今。
明代的文人墨客喜好宦游、交游、游学,他们在自然山水中流连忘返,在人文胜迹里怀古叹今,旅游成为文人士大夫闲暇时光最重要的生活方式,并由此构成明代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的重要特征。袁氏三兄弟便是这旅游大军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三袁”的家乡距离襄阳并不遥远,不管是应举、赴任间的南来北往,还是专程、顺道中的访友探幽,襄阳丰厚的人文资源和独特的自然风光,对袁氏兄弟无疑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事实证明,他们的确都曾践履襄阳,并为我们留下数量可观的诗文。
三袁中文名最盛的是袁宏道。宏道字中郎、无学,号石公,神宗万历进士,历任吴县令、顺天教授、国子监助教、吏部主事、考功员外郎、稽勋郎中。公安派中,他的成就最高。袁宏道首次与襄阳亲密接触当在万历三十八年(1608),袁宏道与表弟王遗狂由公安赴京途中经过襄阳,得到了名士顾朗哉,宗侯于野、于林及当地官员的热情款待。顾朗哉,吴县人,以处士闻名,明文论家陶望龄称其为“烟霞人”。襄阳的山水名胜,处处留下了袁宏道的足迹。他至少两次游历谢公岩。谢公岩,以南朝宋时著名学者和文学家谢庄(字希逸)随随王刘诞镇守襄阳时常常游历而著名,其间怪石嶙峋、岩洞深幽,大有佳趣。第一次,在宗侯于野的邀请下,首游谢公岩,赋《夏日同顾朗哉居士、王遗狂游谢公岩,主人于野宗侯留饮,共赋得途字中字》诗道:“只有烟林在,王家一事无。到门唯藓石,对语画山臞。路失云相引,崖欹竹可扶。看人车马去,尘起是修途。”在宏道的笔下,谢公岩高峻的崖壁为竹树环绕,狭窄的路径被云霞所迷,神秘有似仙人所居。从题目看,这是一次文人雅集中的分韵赋诗。文人雅集始于东汉末年建安文士邺下雅集,是古代文人交往的重要形式,历史上著名的如兰亭雅集、竟陵八友、香山雅集等,影响很大。其主要形式是通过游山玩水、诗酒唱和、书画遣兴与文艺品鉴等带有很强游艺功能与娱乐性质的活动,实现以文会友、切磋文艺、娱乐性灵的目的。这种随意性的同好聚会,正投合了以性灵为重的袁宏道的性情,因此,他对此兴致勃勃。在襄阳停留的短短数天中,袁宏道再被襄阳知府冯若愚邀至谢公岩,他又一次欣然命笔,赋《夏日冯明甫郡公招游谢公岩,同顾朗哉处士、于野宗侯剧饮,分韵得千字》诗道:“刻秀堆岚岁几千,而今始落酒卮边,洞庭歌板疑云出,石工觥筹似水传。”再来谢公岩,宏道一扫前次游历的淡淡愁意,与友人开怀畅饮,一展情怀。临行,他又向襄阳的朋友殷殷留别,《即席用韵赠于野宗侯》:“但同习郁酣池水,不向君王乞酒泉。”这位热情的襄阳友人于野宗侯,是酒仙一类人物,袁宏道这首诗下还有小注云:“于野酒户,不减汝阳。”这里化用唐汝阳王李琎饮酒典故,杜甫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将之列入第二:“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于野也是爱酒之人,所以蓄养的专供饮酒的酒户,比汝阳王还多,生活态度也比汝阳王更潇洒,因为除了可以享用美酒外,更可以陶醉在习家池的一泓碧波之中。《又赠朗哉仍用前韵》:“铜鞮陌上穿花出,岘首碑前枕石眠。”所用的都是襄阳的历史掌故,言语之下对襄阳风物念念不忘。
两 年 后 , 万 历三十八年(1610),四十三岁的袁宏道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当年公事即毕,乞假南归,携弟中道自京南归,再次路过襄阳,在以风景清幽而著名的岘石寺,昔日好友再相聚首,袁宏道写下《于野、于林两宗侯邀游岘石诸胜,得从字》一诗:“扫地藤花落,听泉茶具从。水光摇一郡,树色涨千峰。溪女争寻药,山民自种松。苍苔亟屐齿,应有昔贤踪。”以“水光”、“树色”二句极写襄阳山、水环绕的独特景色,为全诗铺陈了清丽绝伦的背景,中间描摹扫叶的山僧、品茗的骚人、采药的妇女、种松的山民,涉笔成趣,有景有人,末句则追忆古人,全诗既生机勃勃又意境深远。习家池也是宏道的徜徉所在,他的《游习池》诗中写道:“深岩寂寂石花斑,浣却尘沙车马颜。是客竞来尝白水,几人归去伴青山。云泉到眼无多热,金紫蒙头第一关。三尺摩崖书大字,人生到此是清闲。”在习家池,青山寂寂,泉流清清,让他油然而起尘外之思,于是功名利禄之心、车马劳顿之苦,一涤而尽,享受了人生难得的清闲之趣。
对于襄阳的历史人物,袁宏道也钦敬有加。他到岘首山拜谒了羊祜,写下《岘首山观羊叔子堕泪碑》一诗:“欲知叔子恩多少,但看龟趺碧浅深。铜雀台中歌舞妓,哪能挥泪到如今。”当年,王献之向王恭说:“羊叔子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铜雀台,在古邺城(今邯郸市临漳县城西)西北隅,相传为曹操建于建安十五年(215)。建安二十五年,曹操颁《遗令》云:“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在二王的眼里,羊祜纵然功业盖世,道德齐天,但对当下的人(王献之略晚于羊祜)有什么好处呢,或许,还比不上铜雀台上的一个乐伎让人怀念。袁宏道则明明白白地用千百年人们纪念羊祜的事实,驳斥了二王对羊祜的讥嘲。在襄阳人引以为傲的古隆中,他以两首诗抒怀,一首五律《隆中》:“云起数峰幽,谿光梦武侯。树深云鸟怪,村静细泉流。顽石虚龙卧,春花上貉丘。谁将日高睡,易彼鼎分愁。”隆中的风景如画,正是闲逸隐居的好地方,但诸葛亮却放弃了这种闲适的生活,承担起天下三分的重任。另一首古风《隆中偶述》,则宛然是一篇诗化的诸葛亮小传。当诸葛亮隐居隆中时,“想得山中抱膝时,凉云如水树纹碧”;而出山之后,则是“一朝龙甲腾巴水,尽泻清江浇玉垒”;写他征战的艰辛,“西连邺虏东狡吴,坐策行筹几回死”;刘备死后,他又“晚年只手扶庸主,文泣鬼神战风雨”。袁宏道对诸葛亮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和遗憾:“炎火不光汉数穷,消得英雄愤几许!”并在诗的最后,对诸葛亮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始知伊吕萧曹辈,不及餐云卧石人。”比之杜甫“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的诗句,袁宏道对诸葛亮的钦佩更甚,称颂更甚。其弟袁中道从游亦有谢公岩、隆中分韵诗。
“三袁”中最小的袁中道,字小修,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与两位兄长相比,则是晚达了。但由于他比二袁晚殁,所以成为“公安派”文学理论的最后阐定者,特别“独抒性灵”、“不拘俗套”等主张的提出,堪称“公安派”文学理论的核心。
与袁宏道相比,袁中道与襄阳结缘更深,他曾经三过襄阳,屡作盘桓,襄阳名胜无一不履足亲至。万历三十八年(1610)农历二月二十四日,在京参加会试再次不第的袁中道跟随袁宏道一同出京,沿路游赏山水,于当年闰三月十五日方回归家中。中间曾经过襄阳。襄阳自然野趣的山水大大纾解了袁中道下第的郁闷之情。他在襄阳一连流连四日,先后游览了大堤、龟山、谢公岩、岘首山、岘石寺、万山、檀溪寺、的卢冢、隆中、习家池、谷隐寺、冠盖里等,几乎遍及襄阳名胜。记此行程的《南归日记》,文字晓畅,辞藻清丽,描摹了一幅幅秀美生动的襄阳山水画卷。
他登上城南的凤凰山,“阁畔有径路登崖,上有楼可望汉水,白沙晶晶,晃人目睛。有洞有室有皇,可枕席上俯挹素濑”,寥寥数语,就将襄阳水绿沙白摹写尽致,从枕席上可掬清清汉水的想象特别浪漫,情致摇曳。
在古隆中,隆中的美景不但令其心与神驰,且放出独到手眼,对隆中的地望进行了分析:“不出户,而山中所宜有者皆备。极邃极广,极清极腴,孔明择而居之,可谓神眼,可见隐才。”他认为,诸葛亮把隆中作为隐居之所,是非常具有独到眼光的,“极邃极广,极清极腴”八字,矛盾之至又合于事实之至,实在是隆中的最好评语。又称诸葛亮为“神眼”、“隐才”,隐亦有才,此论真是独出机杼。接下来,他还驳斥了躬耕地“南阳说”的虚妄之见,举习凿齿《襄阳耆旧记》的记录以佐证,并进一步分析说,刘备三顾茅庐是初平十二年,而早在初平元年,曹操已经占据了南阳,屯兵樊城,窥视荆襄,刘备是不可能到曹操占领区去求取贤士,而只可能到当时仍然处于刘表控制区的隆中三顾茅庐,所以躬耕地在隆中,是非常明显的。
《南归日记》还给我们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史料。在游岘石寺时,袁中道仔细辨认了岘石洞侧石壁上的摩崖铭刻。“旁石壁有字,依稀可识,为胡旦、谢泌、陈尧咨、窦学(下阙一字)。胡宦此即卜居。谢正守襄,陈方守荆,皆名士也。”文中所记前三人,俱有才名。谢泌,字宗源,宋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先任知县,后迁著作佐郎。端拱初,任殿中丞,著文章10篇,《古今类要》30卷献太宗,召试中书,入直史馆。历任右司谏,湖州、虢州、同州、福州、襄州知州。咸平五年(1002)迁太常少卿、右谏议大夫、判史部铨。其知襄州时为真宗大中祥符年间。陈尧咨则名气更大,字嘉谟,阆州阆中(今四川南部县)人。真宗咸平三年(1000)进士第一,状元。历官右正言、知制诰、曾出知荆南,后改起居舍人、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永兴军、陕西缘边安抚使、以尚书工部侍郎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武信军节度使、知天雄军,卒谥康肃。入选初级中学课本的欧阳修《卖油翁》载有“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云云。很多人也许对卖油翁耳熟能详,但却对陈康肃公尧咨较为陌生,这位以神射手载入史册的宋代名将,竟也曾把足迹留在了襄阳,这是我们在无心漫读《卖油翁》时万万没有想到的。胡旦,渤海(今山东惠民)人,字周父,喜读书,少有才学,善于文辞。北宋太宗大平兴国三年(978)戊寅科状元。淳化二年(991)任参知政事,四年为总计使、九年为盐铁使。后起为左补阙,复值史馆,迁修撰,以尚书户部员外郎身份知制诰。窦学则不详。除与史料相印证外,袁中道还记胡旦“宦此即卜居”,为研究胡旦生平提供了新的佐证。四人为好友,交往密切,其中胡旦正是得谢泌举荐之力才得以平步仕途。石刻所记载的雅集活动,或是谢泌知襄州期间。《南归日记》所记录的这块石刻仅此一见,为我们提供了宋代名士在襄阳的活动信息,十分珍贵。另外,岘石背后的另一块宋代摩崖也记载了晚于此的南宋另一次雅集活动,庆元丁巳(1197)端午,方当战事渐紧之际,驻兵襄阳的鄂州都统赵淳在对岘石一带进行修葺后,邀请了时任京西南路安抚副使兼襄阳知府程九万、京西南路转运使朱致之等在此饮酒赋诗,共抒保家卫国的决心。由程九万记并诗,勒于岘石后,至今尚可读。两个事件基本可以表明,风景擅胜的岘石在宋代已经成为文人、官员的雅集之所。如今,岘石洞周边多为明清摩崖,谢泌等人的石刻难以寻觅,或是在后世漫漶之后被新的摩崖所取代。虽然人事难免有代谢,但作为襄阳人,私心仍然希望,襄阳历史上的文物保存得越多越好,越完整越好。特别是它并没有被《金石录》、《宝刻丛编》、《金石略》等金石类书收录,在时间的长河里算是惊鸿一瞥,但却定格了襄阳人文历史上的又一个精彩瞬间,在留下永久遗憾的同时,也令我们无限神往。
《南归日记》还记岘石“石畔有石几石榻,榔梅覆之”。榔梅,武当山树种,果实叫榔梅果。明代著名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榔梅,只出均州太和山”,榔梅在武当山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相传为真武大帝亲手嫁接而成,榔梅果被明成祖朱棣列为贡品,派生出很多历史故事和人文佳话。据李时珍记载,榔梅只产于武当,但袁中道的记载却给我们留下了明代襄阳也有榔梅生长的事实。榔梅生长于此,或是原生,或是出于榔梅在明早期的赫赫声名而移植。明代襄阳领均州,武当山正在襄阳府的管辖之下,两地的气候条件也没有特别大的差别,榔梅在襄阳生长是可信的。如今石几石榻早已毁去,榔梅在今天的襄阳城南诸山中亦已绝迹,却赖此窥见岘石历史上的物产之富。
《南归日记》还记载了现已难觅的朝阳洞“石壁披剥,云雾甚秀,稍为室庐所蔽。中有石,即叠翠石”。由此可知明代的朝阳洞外还建有房屋,洞中还有一块被命名为“叠翠石”的岩石。历代志书所记载的檀溪寺晋柏,传植于晋代,明末毁于战火,袁中道也曾亲见,但历代记载柏树均为一棵,而袁中道所见则为“二柏,璎珞累累”。并记的卢冢在檀溪寺数里处,可与志书记载相印证。在谷隐寺,袁中道看到,“寺已敝,走麦畦中看古碑”,表明,至少在明代,晋代古寺谷隐寺所收藏丰富的碑碣已经开始散佚,有记录收入谷隐寺的孟浩然墓碑或没于其时。另记万山附近“庆寿寺,寺极华整”,该寺未见于襄阳本地文献,则为襄阳历史上的佛教丛林又增一座古寺。凡此种种,透过中道的生花妙笔,后人略可窥见襄阳历史上的风物之美,人文之胜。
在考试不利之下,袁中道表现出了难得的豁达,他在看到今郑家山赵淳《祭阵亡将士文》时叹道:“当乱离之时,此地为大战场,虽欲一刻有泉石之乐也,岂可得哉!”对于能享受到游玩之趣、泉石之乐,是深感幸运的。
袁中道再一次过襄阳是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这一次,他从水上登观音阁游览,远眺鹿门,还欣赏了寺侧的石潭,认为潭边的石头十分古雅,与虎丘剑池非常相像。袁中道当时所看到的潭,疑即后来的凤凰池,清道光五年镌刻“凤凰池”三字于石潭壁上。这次游历,袁中道还弥补了前次经过没有拜谒羊叔子祠、王叔和祠的遗憾。另,袁中道还有文选楼诗三首,分别为《襄阳史郡伯梦斗召饮文选楼》、《襄阳令君王莪云招饮文选楼》、《黄广文招饮文选楼》,或作于此时,其中“羁客却忻邹润甫,追随叔子岘山阳”,“岘首岚如滴,鱼梁水乱流”等句都特写襄阳人文掌故。
万历四十三年(1615),袁中道又一次匆匆路过襄阳,他再次游览了习家池,登上凤凰亭,在襄阳停留一日而去。
“三袁”之长兄袁宗道,英年早逝,在他忙碌的宦游生涯中,襄阳只是从他的眼前一瞥而过。他的《新野道中》写道:“过襄又百里,步步远亲闱。不谙座沙趣,焉知仕路非。平原江树断,野店楚音稀。终作一丘土,何年此道归。”可见曾经从襄阳经过。他虽然没有留下直接描写襄阳的诗文,但对襄阳的一些掌故是非常熟稔的。如“聚星应识高阳侣,咫尺关门紫气东”用高阳池典故。
“三袁”在文学史上影响很大,他们对襄阳的记述和称颂,无疑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襄阳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而在其诗文的片言只字间隐含的丰富人文信息,也对今天发展襄阳的旅游业有较大的借鉴意义,更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和研究。
(潘世东转载于拾穗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