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流域抗日战争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汉江流域抗日战争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秦喜辉

 70年前,中国人民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厚重的历史册页上,这场战争是如此的惨烈悲壮,中华民族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不畏强暴、敢于斗争,在中国近代史上取得了彪炳千秋的伟大胜利。

          我们的民族是坚持原则的民族。当今日本政府在复活军国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愈演愈烈。对此,我们有着一种背负沉重道义的责任感。当我们再次触摸历史的细节,抚摸民族伤痕的时候,怀着难以抹平的痛苦之心和愤慨之情,凭江遥祭,长歌当哭,为那些舍家为国,血洒疆场的阵亡将士,为那些纯朴善良,惨死敌手的黎民百姓,哀哉痛哉!勇哉壮哉!昭示后人,永志难忘。 

 被采访人:熊凤英,78岁。

采访时间:2005314日晚

       我是1927年生,过去是父母包办婚姻,说起来你们现在的年青人不相信,我3岁定婚,15岁就结婚,结婚的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是1941年的714日。三天回门,娘家住在水西门靠老城墙的熊家木材场,家里10间房子,院里住的是五战区国民党的工兵连连部,他们占了3间房子。听我父亲说,工兵连是主要在汉江河上架浮桥的部队。我回门是716日,为了接新女婿,家里准备了待客的锅、碗、瓢、盆,蒸笼上的菜也预备齐当了。我先到的家,丈夫和背礼的胡相公在后边。一家人忙前忙后的,约摸上午9点多钟,突然听到拉紧急警报,日本的九架飞机,低空飞行,从王甫洲开一直炸到洋油栈。人们一听是老日的飞机来了,吓得一个个像抢命的一样。我爹跑进屋里,一手拉着我外婆,一手拽着我,嘴里在喊:孙师傅!孙师傅!快进防空洞!”我们家在城壕边上挖了两个小防空洞,两个洞是串在一起的,我爹硬是把我们塞进去了。孙师傅是请来做席的厨师,人家是来给你帮忙的,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咋得了!喊死喊活不见人,也不知道跑啥地方藏起来了。还不到半袋烟的功夫,日寇的飞机过来了,既是炸弹炸,又是机关枪扫。

       突然一颗炸弹像是在我们院里响,一下子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叫,啥声音也听不清了,牙帮子像是硬了,张不大也合不拢。我心里急,操心我丈夫和背礼的胡相公,他们是死是活也摸不清楚,你说急人不急人。没过多大一会儿,日寇的飞机又过来了,机关枪阵猛扫,打得那城墙上的黄土冒黄灰。等飞机一走,还没听到解除警报的声音,我就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撒腿往回跑,进院一看,可惨了!工兵连的王排长被炸弹炸死了,黄军装和身上的肉炸得东一块西一片的,我不敢看。房子炸得东倒西歪,厨房的锅、碗、瓢、盘统统打碎了,孙师傅也吓跑了,后来我丈夫也跑过来,说他俩一看飞机丢炸弹,也不敢来了,跑到吴家营大姨家里躲了起来。本来是接新女婿的,结果连饭也没吃成。

       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听有人在喊:浮桥炸断了,死了不少人!”我家离浮桥近,转个弯就到了,浮桥被炸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

       原来这天,谷城县一带的农民在五战区军需处的护卫下,给五战区粮食采购委员会送粮食,牛车拉的粮食排了有里把远,从浮桥过了一小半,被日本鬼子发觉了,派飞机丢炸弹,转了圈子回来再炸,机关枪不停地扫射,浮桥上牛车的旁边躺着两三个人,有一个没有断气,拉粮车的黄牛有头有身子少了两条腿,血流满桥面。最惨的是一个当兵的,炸弹弹片把半边脑壳削掉了。河里漂的木车帮子、麻袋片子、炸烂的衣服和船上的篷布满河都是,喊爹叫娘的、喊兄叫弟的,那些凄惨急切的哭喊声,我现在想起来都寒心。后来听说,这次空袭死了40多人,重伤的就有快30人,上下医院都住满了伤员。

       日本鬼子真是坏透了顶。我的一个女同学叫关英杰,住在仁义街雷家猪行隔壁。1942年的5月份,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日本飞机有12架,上午11点多炸了一遍,把人吓得半死。空袭警报解除了,躲空袭的老百姓刚刚回到家里生火做饭,日本飞机又飞了回来,关英杰的父母亲拉起姑娘就往外跑,偏偏一颗炸弹落在院子里,的一声巨响,一家三口,无一幸免,一家人死绝了,惨得很!

       也是这一年,日本飞机来了两拨。我有个同事叫徐荣厚,他爱人一听说飞机轰炸,慌慌张张就往简家花园的防空洞跑,那一天日本飞机又丢炸弹,又丢燃烧弹。火星庙巷子中弹起火后,一颗炸弹就炸塌了简家花园的防空洞。洞一堵死,没有空气,洞里的人全闷死了,听老徐说,惨得很!空袭一解除,人们心急如焚像飞一样地朝防空洞跑,又是挖又是刨,等到把洞口挖开,里边有37条人命,全部都死了。摸摸身上都是软软的,脸上鼻子里都是黑的,有的嘴里流血、有的鼻子边上呛血,两个手的手指甲都抓裂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怀里还抱着书包。他的家长抱起孩子,又哭又叫,声音是直的,老天爷,你睁睁眼!娃子早晨上学还活蹦乱跳,这时候死了!身上还是软的,你喊我一声爹!你喊我一声爹呀!”当时在场的几十人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叫喊,!”的一声,全都号啕大哭。

       19453月底4月初,日本鬼子打老河口,眼看就要进来了,我的老公公高文举,二老公公高金荣却舍不得走,啥原因呢?武汉会战失利后,大批的下江人流落到老河口,听说囤点盐能发财,老弟兄俩一商量就进了一大批青盐,在盐上确实发了一笔财。这回日寇攻打老河口,心里想老河口是五战区长官司令部,兵多将广,料他们打不进来,只是吓吓人罢了!所以说,老弟兄俩又大量地购进了一批货,有青盐、木耳、黄豆、明矾等等。货刚进回来,战事就紧了,人们都在逃命,谁还来买你的东西。眼看一天一天吃紧了,街坊邻居都跑完了。这一下,老弟兄俩懵了!货也带不走,钱也用了一大笔,心疼得很,这回算是把算盘打错了。没办法,他们先叫我们到洪山嘴一家亲戚家里等他们。我们一家老少三代七、八个人,带了18口箱子先跑了!我们的邻居郭医生一家3口,也是一起跑的。我们在洪山嘴提心吊胆等了两天,他们才赶过来。来后才听说,48号这一天,日本鬼子的机枪在马头山上、城墙边上来回扫射,他们老兄弟俩从河土康子下边往河滩上跑,到了秋树坟(现秋丰路),子弹打得连头都不敢抬,江石碴子上死了不少的人。他们连滚带爬,从死人边上一点一点地挪过来,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差一点都被打死了。

       全家候齐以后,立即转往客落湖。全家人刚到客落湖,听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连夜起身往傅家寨跑。只住了两天,又说日本人往北边追。我老公公胆子小,听说老日追上来了,两个腿直打战,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直是喊!往北跑!不行就过河西”!我们随着逃难的人群到了七里崖,随后就等船过。到了河西三官殿,一家人心情稍微好一点。老公公在家时生活好,一逃难,可苦了他那张嘴,听说有个小饭馆卖肉汤,他去喝了一碗,这一下可遭了大罪,上吐下泻,脸如黄裱纸,估计是食物中毒。等我们商量到樊城六合酱园去避一避的时候,老爷于连船都上不去了。有个段相公把他抬到船上,走到半路,老公公连病带吓,就死在船上了。我们是农历七月二十二从樊城回采的,听说日本鬼子投降了,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回赶。我是抱着娃子(我的大姑娘)骑着毛驴回来的。家里所有的房子全部炸塌了,蒿子长得有人把高。没多久,郭医生和他爱人也回来了,只是不见他的女儿。他爱人一见我们就抱头大哭,咋劝都止不住,郭医生只是说:姑娘叫日寇糟蹋了!”其它啥也不说。后来听街坊说,当时他们一家3口跑到了客落湖,还没顾上往傅家寨跑,日本鬼子就封锁了洪山嘴一带。她的姑娘当时20岁左右,腿有点跛,人长得不错,结果叫日本兵发现了,七八个日本兽兵把个年轻轻的姑娘轮奸致死了。从此后,郭医生的爱人以泪洗面,没多长时间人完全走了形,嘴里咕咕叨叨,这精神刺激太大了!有一天,郭医生出去有事,等回家一看,他爱人在门后上吊死了。老伴一死,郭医生彻底垮了,没好久,他也忧郁死了!这又是一家死绝的户。太悲惨了!太悲惨了!

       说实话,有好些事,我们这些过来人都不愿再回忆。那时候,人见人特别亲,尤其是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劫后余生,互相打听,谁谁谁是个什么情况?是死是活?伤着没有?有一件事对我的印象特别深。有一天,我的老婆子在家里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那可怜的弟弟哟,我可怜的侄儿子哟,你们死得太惨了!”等她回过神来,我们一问,才知道她哭的来龙去脉。原来她的娘家是芦家营,她弟弟和侄儿子为了逃避日寇的追杀,藏在营子边上一个防空洞里,被日本兵搜查出来了,几个日本兵二话不说,端着刺刀就戳,身上扎得像马蜂窝,临走又把他俩的肚子剖开,挑出肠子,挂在营子边的树枝上,没人敢去收尸,腐臭刺鼻,苍蝇嗡嗡乱飞,谁见谁掉泪。

    家仇国仇民族恨,这一辈子我永远都忘不了!

       

 

  被采访人:马师傅,82岁,住磷肥厂家属院门口

    采访时间:2002619

       抗战的时候,我们家在新马路住。那时候我年青,腿脚麻利,是正出力的年龄。记得是民国三十年(1941)828日,那天晌午,老日的18架飞机分成几批来炸老河口,那阵式真让人害怕。不说那丢炸弹的声音,光是那狗日的飞机俯冲扎下来的声音就刺疼耳朵。我的老父亲、老母亲一听警报响,腿吓得就走不成路,没走几步就摔一跤。我一看,这不行,搀起我妈就走。我的狗子叫来财跟在后边,这是我们家的爱犬,通人性,全家人都喜欢慌里慌忙地往洪城门城墙边上的防空洞里跑,两个老人跑得口张着喘不过气。刚把老俩安顿好,我带着狗子躲进旁边只能藏——个人的小防空洞,来财进不来,急得在洞口汪汪乱叫。就在这个时侯,日本飞机丢下了一长串炸弹,其中一颗炸弹在我的前面炸开了,我两只手又护耳朵又抱头,眼睛一闭,啥也不知道了!等飞机走后,一抬头看见来财倒在我的面前,地上一滩血,用手一摸,我脊梁骨都凉了,一块炸弹皮刚好卡在来财脖子中间,怪不得它声也不叫。我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来财呀,来财,不是你挡着我,我今儿里就没命了!”我爹这时候也从防空洞跑了出来,大声吼我:哭啥子?哭啥子!没出息,人家那边人都炸死了,也没像你这个样!我扭头一看,离我不到丈把远的一个防空洞是(现在市人武部院内那段老城墙的边上)一下子炸死3个人,两个男的,1个女的。我跑过去一看,嗨!我这一辈子就见了那一回,惨!真是惨!被炸的男人头炸开了,脑浆进的四处都是,白汪汪的,一股子血腥味。防空洞也震垮了半边,那个女的是压死的,抬出来人已经投气了。后来听说那女的姓焦,就是过去石牌坊后边那个焦家营的人。回到家,我吃不下饭,一想到那到处都是脑浆和鲜血的情形,我又气又恨。那天晚上,我站在新马路的街中骂了一黑里(指晚上),我说:王八蛋的日本鬼子,老子们—‘没偷你们,没抢你们,凭啥子到中国来杀人!你们连我们家里来财都不如!”(老人越说越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请他坐下,不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年青人不懂得我们那时候的心情,我骂了才能解气,我骂了才能吃点饭,要不然能把我憋死!(笔者问:你就经历了进一回跑警报,)我经历的多了,看见炸死的人也比这次多,比这次惨。也是那一年,没过两月,具体日子我记不准了。那天前半(指上午),老日的飞机又来了。分了3拨,头一拨五架,二一拨五架,后一拨有六架,前后一共16架轰炸机,从河西谷城那边飞过来,一到水西门就丢炸弹,沿着河边飞,边飞边炸,后一拨飞机还撒了不少红红绿绿的传单。这一次空袭来得格外突然,等听到飞机的嗡嗡声,天主堂钟楼上才打紧急警报。没功夫跑,我也没跑成,只是到后乡公园里避了一阵子。警报一解除,我撒腿往家里跑,因为两个老里(指父母)没跑。老天爷保佑!这次日本飞机没有炸新马路,只是从江边一连串丢炸弹。一进门,我妈就说:快点!快点!上你小姑家看看!”我二话没说,扭头就往杨泗庙码头跑,小姑家就住在靠河边的地方。还没有到她家,就听见江边上大哭小叫的。只见杨泗庙的矶头上有几十人,有从码头下边抬人上岸的,有找门板、凉床抬伤员送线子街医院的。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户船工姓龚,是三官殿的人,他的船当时就停在码头下,说是一家4口都中了炸弹,男的当场就死了,女的还在哼。船上的渔民在坡上找了一张小凉床,用杠子绑住两头4个人往坡上抬;因为凉床小,那女人的长头发搭在竹凉床外,一甩一甩的,走一路,滴了一路的血,脸像一张黄裱纸,后来听说也不在人世了!再看码头的空场上,并排放了1l具尸体,有的用芦席盖着,有的用白布单子掩着。周围尽是跪着哭爹叫娘的,请人帮忙的,抬棺材的,听到消息后来认领亲人的,现场忙成了一团。正在这时候,有人把我头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小姑!我忙问:家里人都没事?”小姑说:没事!没事!你姑父抬人上医院里去了,回来没有?”我说:刚才过去了几副担架抬人的,我没看到。我小姑说:不碍事,只是龚二哥们一家惨了,他儿子六斤叫炸弹炸到河里了,划子在河里捞,也不知道救起来没有?我在码头上等你姑父。据我所知,龚家的儿子没有捞着,另外一个儿子在朝佛街码头捞起来也死了,一个好好的家,没有一会儿功夫都死光了。那时候,只要见头上缠白布,脚上鞋头缝半块白布的,肯定是家里有人被日本飞机炸死或者是机关枪扫死了!那是儿女们为死去的亲人在戴孝。

       !你们不是问我飞机上撒传单那个事。当时捡到传单的人多的是,我识字不多,但认得上面的一些内容,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维护大东亚新秩序皇军战报,在湖南长沙、衡阳地区获得大捷等等内容。还有一些威胁老百姓的顺口溜,如:少做生意多做鞋,白天黑夜我都来。那个意思就是说,日本人的飞机,不仅白天来炸,以后晚上也要来,你们中国的老百姓要多做几双鞋子准备逃跑吧!我记得民国三十一年(1942)的冬季,有一天早上,天麻麻亮,果然日军飞机趁黑来轰炸老河口了,那时候天还不算太冷,连头一场雪还没下。我爹听了第一声炸弹响,他一边穿棉布袍子,一边喊我们全家赶快起来。过去没电灯,黑灯瞎火,我冻得浑身乱打战,用脚踢醒跟我睡一个被窝筒的弟弟,摸袄子、摸棉裤,天黑看不见,我和弟弟两人都在抢衣服,抢着啥子穿啥子,然后跌跌撞撞地和父母亲一起往后乡里跑。到街上一看,有的人披着棉被,有的人裹着一条毡子,有的大人挑个担子,两头一边坐个娃子。过去有那种圆萝筐,大人们忙中无计,被窝一抱,塞进竹筐,挑起就走。大多数人只是背一个包袱就跑。过去的街又窄,路中间是青石条,两边都是鹅卵石,不好走。街上乱成了一锅粥,喊爹叫娘的,呼儿唤女的,哭的哭,骂的骂,那个惨劲,真叫人一想起来鼻子就发酸1那次夜袭叫人后怕,来了几架飞机也摸不清,反正新马路、东启街、大街、大巷子都投了炸弹起了火,东启街靠东头过去都是茅草房,火从一家姓刘的开始烧,一家姓文的、姓朱的房子也跟着燃了起来,硬是把文家磨坊的一头拉磨的驴子烧成了焦黑炭。文家老奶奶70多岁了,没跑成也炸死了。天一亮,这些跑空袭的相互一瞅,啥打扮的都有,为了抢条命,逮住啥子都往身上套,穿错、穿反都不算啥,有的人硬是从大棉裤的裤筒里钻出来,棉花撑破露了个头;有的头上硬是顶口铁锅,顶一件藤条箱子。那时候谁也不笑谁,一个个灰刨火燎的,脸上尽是炸弹崩飞的黄灰,黑曲曲的只见白眼珠子,不是熟人,不听口音,见谁都分不清。你说说,老日把中国人害成啥样子了!

   

采访对象:杜宗尧老师,87岁,现住本市烈士祠老宅子

    采访时间:2005527

       我们家过去是开骆驼场的,地点就是秋丰路职中院子那一块。过去上山的船,下江的货大都在老河口这里中转,由于运输不方便,用骆驼运输载货多,南来北往,转运繁忙。为此,我们家起的字号是杜公盛骆驼场。我的祖父杜金鳌是个勤快厚道的精明人,和过往的客商关系都很好,在当地也有点名气,连为官家运输的红车,也经常在我们家歇脚。过去土匪地痞比较多,经常劫道,有的是拦路敲诈,但只要听说是到杜公盛歇店的,都还给个面子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来二去,日积月累,骆驼场开得越来越红火。到我父亲这一代,骆驼少了,马车骡车运输又多了,骆驼场变成了马车店,生意也还不错。从1939年日本人的飞机连续轰炸老河口后,生意越来越萧条,再加上有公路通往陕西安康、汉中,马车店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过去红火过,现在日子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给我们家致命打击的还是日本鬼子的大轰炸。1940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军飞机32架,由南向北,对老河口进行了大面积的狂轰滥炸。狗日的飞机要丢炸弹的时候,先是由上而下俯冲;飞机屁股一抬,一连串的炸弹就从天上掉了下来,那声音尖厉刺耳.我们一家还在做早晨饭,炸弹落地,大地猛地一震,把伙房里的土茶壶都震下来摔碎了,到处是灰土乱飞、烟雾腾腾。一家人吓得像掉了魂,拼命往防空洞跑,刚跑到后院墙边,日军飞机第二圈又转回来了,先是机关枪扫,后是炸弹炸。我们急忙趴在地上,只听轰隆一声,紧挨后墙的一棵半抱粗的大槐树被拦腰炸段,我家房子上的黑瓦呼呼啦啦往下掉,院墙是打板垒的土墙,嗵!的一声闷响倒在地上,灰土四处纷飞,黄烟到处弥漫,一股子冲鼻的火药味。前院方家、陈家的房子也炸塌了,鸡飞狗叫,一片狼籍。我伯伯和我趁飞机炸过的一会儿功夫,拔脚就往天灯码头那边城墙跑,谁知城墙防空洞前倒了七八个人,我估计是头一遍轰炸的时候炸死炸伤的。眼看藏进洞就能躲过一劫,却偏偏挨了炸弹,血肉横飞,洞里的人不敢出来救,没死的拼命往洞口爬,地上留了一趟血印子。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娃,竟然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浑身上下全是血,吓得不会哭了。我约摸是他的亲人在炸弹飞来的那一刻,为救娃子,大人用血肉之躯挡在前边,把小孩压在了身子底下。那个惨劲,我都不想再说了!一说心里就抖。

       空袭警报解除后,回到院子里一看,面目全非,房子东倒西歪,院里没有插脚的地方。靠西的两间厨房没有倒,日本飞机的机关枪把房顶扫了一串枪眼,其中一颗子弹打穿了锅底,一锅热腾腾的包谷糁把灶膛流成了泥巴糊。我的父亲是个实心聋,平时跟他说话都是比手势,那天炸弹一响,把他震了个仰八叉,他一点也听不见的人竟然说出了哎哟我的妈呀,啥东西真响”!由此可见,这次大轰炸的惨烈。

       1945年春上,日本鬼子要打老河口,这之前飞机三天两头来炸。人心惶惶。我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五战区军需处的器材仓库管理员,叫马玉富,是江苏镇江人,当时他们住在郑家营,驻军还有一个通讯团,消息很灵通。战事一紧,妹妹随五战区的部队先期撤退到了陕西的龙驹寨。临走前,把一把自行车寄存在我家。跑老日,这把自行车算是派上了大用场。眼看飞机场一把大火,烧得半边天都是通红通红的,枪炮声一天比一天密,逃难的人一批一批地走了;全家人在一起商量,!赶紧跑!再晚就来不及了”!记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伯伯、父亲,母亲和家里的孩子都很伤心,好象是一顿最后的晚餐,眼看家产被毁,转眼又要背井离乡,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再回家乡,心情格外沉重。我是杜家唯一的儿子,老人们对我是倍加呵护,千叮咛,万嘱咐,交待我们:路上逃难的人多,万万不可走散了!记住,你们的姑家在谷城盛康黄家岗,都在姑姑家聚齐。一路上倒没有啥事,可是到黄家岗没几天,有人跑到乡公所诬告我是汉奸,来了几个人,把我捆上就走,一到乡公所把我吊起来要用鞭子抽我。多亏我的表妹刘大辉,她的爱人是国民党41军的一个上尉书记长,当时就驻军在盛康,听说此事后,飞步流星地赶去,写了一张证明我是好人,不是汉奸的条子,才算给我解了围。姑妈一家5口人,我们一家七八口人,暂避一时尚可,日子久了就不行了。随后我们就跑到谷城街上,那一段也是历经坎坷,卖掉了自行车,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在困苦的岁月里煎熬,终于盼采了日本鬼子投降,抗战取得胜利的好消息。(说到这里,老人插言,表妹刘大辉随丈夫到了台湾,直到2001年左右,年过八旬的刘大辉在分离56年之后,几番寻访,找到了杜宗尧老人。)

       (笔者问:老河口沦陷后尚有人没跑,从48日至815日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老河口的情况您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一点,是听我一个姓万的好朋友告诉我的。老万的家原来是万春和酱园里的,因心疼家里的房子和财产,当时老万没有跑。抗战一胜利,有人告他是汉奸、是维持会的副会长,抓到县警察局里去蹲了两个月的大牢。后来查清了他不是汉奸,由几家联名具保给放了出来。

       老万最后告诉我的是,众人敬重的汤老先生在城破之后的悲壮之举。这个汤老先生名叫汤应候,北方人,早年曾在冯玉祥的军队里任过职,是个豪爽之人。从军队里回乡后,和老伴俩人流落到了老河口,就在秋树坟的街口开了一家茶馆,是座南朝北的面向。此人弹一手好三弦,唱大调曲于。我和老万经常到他茶馆去弹三弦,久而久之,大家都成了票友。我们那时候20啷当岁,和年过七旬的老汤成了忘年之交。我非常敬重他的人品,尤其喜欢听他自弹自唱《击鼓骂曹》、《岳飞大破朱仙镇》和《梁红玉抗金兵》等几个精彩的段子。每次唱完一曲,众票友齐声喝彩,要他再来一段。一到这时候,老先生便卖关于,先是来几句道白,然后给大家讲段故事,越是想听,他越正经八板地往后拖。于是大家给他编了三句半:化学汤应候,假充圣人毬,弦于没有底,自由!每听此言,众人都哄堂大笑,汤老头儿也是笑个不停,双手一抱,连连说道:承蒙抬爱,过奖过奖!”大家又是笑得前仰后合。

       民国三十二年(1943)的秋后,日军飞机把他后面的两间半披草房烧了之后,汤先生的情绪更加激愤,弹唱的段子更是直白,他把《松花江上》、《打回老家去!》、《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等抗站歌曲,改编成了大调曲子来唱。听老万介绍说,汤先生上过正规的学校,在校化学成绩最好,曾经立志要开一家化工厂,走实业救国的路子。真可惜!这场万恶的战争破灭了他的救国梦。还有,老先生写得一手颜体好字,间架结构硬硬梆梆,也可能是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己,也或许是他身在沧州,心在天山’’的忧国忧民情怀所致。在他茶馆的西面墙上有他手书的一首陆游七绝诗,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人梦来。说句心里话,这个老军人,在国破山河碎的岁月里,依然有一颗立志报国的耿耿之心。老河口沦陷后,老先生和他的老伴没有走。当时,日本鬼子四处号伕,年青的都跑了,上了岁数的老头儿也不放过。这年的4月下旬,有3个日本兵在茶馆里搜出汤老先生,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日本鬼子叽哩咕啦比划着让他去当苦力,老先生直摇头装不懂。有个日本兵拿个铁锨,摆了——个挖土架式叫老先生看。老先生还是装不明白,日本兵气急败坏地朝房子上放了一枪。枪一响,一个姓曾的维持会长也跑来了,他给汤先生说

       是去当几天差。汤先生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对这个汉奸说:你给他们说,我汤应候活了70多岁,死得起,不去卖苦力,不当亡国奴!”3个日本兵见状哇哇大叫,端起刺刀就戳,老先生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接着日本兵又闯进后院,放火烧了柴禾堆,又顺手点着房子。听说汤老先生的老伴就藏在柴堆里,一把大火把整个茶馆前后烧了个精光。老先生有骨气,宁死不当亡国奴。光复后,我和万先生专门给老头儿在原来茶馆的门口祭酒送钱,从心底里怀念这位铁骨铮铮的老朋友!

  

 被采访人:蔡济老师,75岁,住市图书馆后院

    采访时间:200467

    被采访人:刘存信老师,77岁,住市秋丰路。

    采访时间:200559

       (抗战期间,日本帝国主义不仅对我市的人民实行了灭绝人性的烧、杀、奸、掳,也毁灭了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千年古城。)有人说老河口的兴起始于明代末年,盛于清代康乾时期,衰于八年抗战,这话不假。追溯历史,光化县宋、元、明三个朝代的旧城址都是依水而建,靠水而兴,受水所困,因水而迁,古城的兴建和沿袭都给后人留下丰富而又宝贵的文化遗产。尤其清代中叶以后,一条汉水黄金通道,上连巴蜀甘陕腹地,下通湖广富庶之乡,天下商贾纷纷汇聚于此,设馆建庙,互助同乡,沟通有无,繁荣一方。蔡济老师说:抗战前的老河口是商旅文化和建筑艺术的高妙结合部。用金碧辉煌、气势非凡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小的时候,汉江上的白帆点点,渔歌阵阵,入夜桅杆林立,渔火万家都使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尤以秋天的傍晚,一抹斜阳映红半天,会馆庙宇,齐放异彩,黄州庙金黄色的琉璃瓦,江西会馆大殿上的屋顶一律孔雀蓝,山陕会馆的铁旗杆刺向云天,飞龙盘柱,气势壮观。各会馆的布局构架,各领风骚。砖雕、木雕、石雕,件件精工细刻,浮雕、透雕、玲珑雕处处精美绝伦。那时候的四维小学是黄州庙,就是现在的第四小学。门庭巍峨,气宇轩昂,两侧照壁,仪态万方,四角蝙蝠,象征万福,中间一个圆形字,更是寓意深远。进门来,一条青石板通道直奔大殿,每块青石长约一米六,宽45公分,厚30公分,整齐排列,如一条中轴线。行至中段,略上一阶,两头青石小狮子左右樱放,给人以孔武威猛之感。为体现大殿的错落有致,连下两阶,再抬步趋前,两侧厢房,青方砖铺地,长石条为檐,斜条花木格窗漆成白色,石础浮雕,撑起一排厢房,粉墙黛瓦,给人以洁净素雅之感。大殿前有台基,高有一米六,沿五级石阶上去后,左右两旁是两头高大威武的石狮子,一雌一雄,雄狮脚下踩着一圆形石球,名曰:狮子盘绣球。雌狮脚下有两头小狮子,憨态可掬,名曰:太狮护少狮。狮身上刻有石绳石锁,恐其挣脱,其匠心独运,可谓良苦。石雕基座,四周刻有缠枝花纹,坚实牢靠,犹如磐石。再上两阶石梯,大殿前的空场有方砖漫地,这一空间的设置,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舒适感和神秘感。殿前又是一石阶,较为宽大厚实,圆形石础上大殿顶梁柱装饰华美,两条盘龙从上而下,龙头对龙头,龙尾双双翘起,龙鳞片片,龙爪有力,穿行于云朵之间。最为精妙的是龙头的雕刻,龙须上摆,龙目圆睁,龙口含珠,用手——捣,还能来回晃动,就是不会从口中掉落。屋檐四角半弯翘起,上有五脊六兽。整座大殿的窗户更是让人叫绝,每扇窗户的上半部分雕刻成卷云方格状,中间有圆形的叶片围成,叶片上的脉络线条清晰可辨。一座会馆融汇了多少匠人的智慧与心血,文化、艺术和一方民俗交织在一起,这是多么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啁!但是,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1940324日炸了河南会馆,把过厅和戏楼烧毁了。1940726日,日军飞机先后三次对老河口狂轰滥炸,火星庙巷子的火星庙前殿中弹起火,湖南会馆也遭炸弹的袭击,两处起火,当年捐款修馆的石碑被炸为两截,万寿宫也变成了一片瓦砾焦土。1941828日,18架日机再袭老河口,火星庙再次被炸,武昌会馆、黄州庙、罗汉寺、天主堂等中外建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尤其是黄州庙大殿上的彩塑、泥塑众神像都轰然倒地,被摔的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摆放在大殿前右侧的石头狮子也炸翻倒地,另一头石狮子也伤痕累累。刘存信老师讲:最让人痛心的是这些木雕、彩塑作品。记得黄州庙的前殿有一座神像,是彩塑,那神像头顶盔,身披甲,脚抬起,右手高举一条铁锏,怒目圆睁,胡须倒扎,好象在张口猛喝:呀呀呸!你可来了!造型生动逼真,是难得的上好彩塑作品,可惜都毁于日寇之手。1941919日和 1126日,日军飞机先后多次从水西门一线向东投弹。这两次不仅有炸弹,而且还有杀伤弹和硫磺弹,先炸了地母庙,随后是药王庙,把药王庙后院一棵樱桃树连根掀翻。时为五战区器材仓库的清风寺也落了两颗炸弹,寺里的泥像也都炸得东倒西歪。当时洞宾楼,城墙厚,城洞长,老百姓常说是四十八步不见天。城门一侧是万善寺。虽然当时少有香火,但万善寺的砖雕很精美,隔墙上的砖雕都是一出一出的戏文,城墙上的炸弹连炸带崩,把万善寺的古老建筑炸得千疮百孔。从明末到民国,老河口古镇历经四百多年的历史,多少文化积淀、多少历史遗迹、多少人文景观,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创伤,有的完全毁于这场历经八年、万劫不复的战争。

       刘存信老师还谈到了他家在这场战争中的遭遇,其中对当时光河地区的文物、古玩、书画、古旧书籍的被毁甚感痛心和惋惜,他说:我的父亲叫刘慎斋,是做棉花、棉布生意的,在老河口商界也是佼佼者。他被日军的飞机炸断了右胳膊。因为生意上和五战区的交往比较多,所以和当时的长官司令部要员多有应酬。我家的客厅里,中堂挂着一幅明代有四大才子之一之称的文微明画的青楼山水图,当时的五战区参谋长王鸿韶,河北人,是从保定讲武学堂毕业的一位儒将,擅长书法,造诣很深,楷书端正秀丽,隶书古朴儒雅,有一次他到我家中来玩,我父亲对他的书法艺术早有耳闻,便请他为中堂两侧补壁。王将军欣然命笔,写下一副隶书对联,上联是:古圣贤不过忠恕而已,下联是:大事业都从勤俭得来。落款是:圣公雅正。可惜在老河口沦陷后,这件墨宝不知流落何处去了。那时候,从北方过来了不少流亡青年;武汉失守后,不少教授、老师也撤到了五战区。尽管兵荒马乱,但不少人还是带来了自己家族或亲朋好友代为保存的珍贵宝物。如明代天启年,正德年间烧纸的双耳三足宜德炉,清乾隆年间的青花瓷瓶、百寿青花瓷盘,抗金英雄岳飞的手迹,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四屏花鸟画,老子骑青牛出关图,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手书的前后赤壁赋等。当时古书籍损失的就更惨重,如多达100余本的袖珍版《源鉴》,由专用紫檀木做成的木匣来保存,有武英殿刻本的《康熙字典》,有脂批本,程批本的《石头记》(即《红楼梦》),有绣像全本的《水浒传》、《大明英雄传》、《聊斋志异》、《戚继光平倭志》、《绿野仙踪》,有装帧考究的《楚辞集疏》、《册府元龟》、《文苑撷英》、《京华说梦》等等。据说当时日军驻老河口的头子代津乡,对全城上下进行了大搜刮,仅在1945年的4月中旬,就向老县城(日军的指挥机关红部驻地)运送了11卡车的各类物品,其中包括不少的珍贵文物。根据老县城居民的回忆,不少画轴都被日本鬼子当柴棒烧了。这群战争罪人在践踏古代文化宝贵遗产的掠夺中,同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也是对祖国文化的一种大屠杀。

       在采访中,我每每被讲述人的惨痛回忆所感动,时时对日寇的暴行愤怒填膺,那血与火的艰苦岁月和不屈不挠抗顽敌的英雄群像,犹如一座座纪念碑在我眼前矗立。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先后采访了30多位经历了这场战争的当事人。虽然60年过去了,但现实告诉我们:历史不容篡改和歪曲,要常忆日寇铁蹄,牢记民族危亡,奋发强国之志,振兴文明之邦。限于篇幅,本文只摘取了几位老人的回忆,在此谨向所有被采访人致以深切的谢意。

   (潘世东转载于gxj1357的博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