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发达国家内部也有南北问题


第一个是族群。族群这个观念很有争议性,现在特别在印度,在南亚,发生了很大的族群冲突。因此媒体把族群当作危险性很大的问题。新加坡对这问题特别敏感,而且政策制定者高度重视这个问题。他们认为族群的冲突会造成社会解体,因此绝不能容忍,因为有族群冲突的社会是不能在安定中持续发展的。美国以前有许多现代化的理论家,特别是在50年代时候,认为人类现代文明的发展是一个同质化的过程,就是homogenization,很多文化差异性,根源性的问题,只要通过现代化和全球化即可消解,世界趋同的倾向不可抗拒。但毫无疑问,从70年代以来,特别是到了80、90年代,美国社会中最严峻的问题之一,也许是最严峻的问题,就是族群的冲突,也就是黑白对立的问题。今天大家认为这个问题如不解决,美国即会因这一毒瘤而弄得遍体鳞伤;可能从一个UnitedStates变成一个DisunitedStates,从联邦到分裂。很多学者已经一再提醒美国的政治和文化精英,如种族矛盾加剧,从分裂到解体的命运不可避免。由此可见,族群问题不仅是南亚的问题,东南亚的问题,东亚的问题,也是拉美的问题,北美的问题,欧洲的问题。

  第二个是语言。语言主要是指母语。一提到母语便引发很多感情的因素,如何运用母语来传达自己的声音,不仅是沟通的问题,也是自我认同的问题,是自我理解的问题,是人能不能够充分发展,有没有自由度的问题。就以加拿大来说,假如这个问题不解决,加拿大也会因英语系和法语系的冲突而分裂。我们大家都知道比利时的名校卢汶大学。卢汶大学以前一直是用法语授课,很多第一流的学者都出身卢汶,后来因为族群意识和语言的冲突,卢汶彻底分裂成两所大学,一所是讲法语的卢汶;另一所是讲比较接近荷兰语或德语的弗来芒语的卢汶。现在,这两所相对独立的大学也许再也不可能合而为一了。这一现象充分显示语言这种根源性的问题在现代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如果有了语言冲突却不妥善地、长期地和合理地加以处理,即有爆发性的危机。

  第三个是性别。60年代,美国的一批学者在人文社会科学院的支持下召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后来出版了一部以《面向两千年》为题的学术论文集,里头包括很多未来学的预测,不少今天都实现了。目前,麻省理工学院有重新出版这一论文集的计划。参与筹划《面向两千年》的丹尼·贝尔教授告诉我说,在60年代有两个议题他们当时没有注意到。第一个议题就是生态环境的重要,第二个就是通过女性主义使性别关系基本重组的情况。现在世界各地,我想东亚社会在这个方面远远不及欧美社会进步,不论工作环境,家庭组织,职业分工,乃至领导风格和权威观念,都因为女性主义(包括妇女的参政,加入工作行列),而有了质与量的改变。这是普及全球的情况,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幸免。

  第四个是地域,也就是由出生地、母国等原初联系所导致的根源性问题。这个问题在美国的印地安土著文化,欧洲的巴斯克都出现了,不仅是巴勒斯坦人回归祖国的抗争,夏威夷现在也有很强烈的原住民的主权运动,当然还包括台湾的原住民,澳洲与纽西兰的毛利族,以及日本的冲绳岛都有类似问题。因此,地域是全球性的问题。

  第五个是年龄,代沟。以前的代沟,我们说是30年,后来大家觉得10年就有代沟了。现在大学一年级和大学四年级就有沟通不易的困难。同样的,兄弟姐妹之间的代沟有时要比父子之间的代沟还要严重,有的时候第三代和第一代联合起来对付第二代,各种不同的组合,问题很复杂,但如果不谋求解决之道,就会出现日本和台湾媒体所谓“新人类”及“新新人类”的问题。

  第六个就是一般所谓的阶级,事实上就是贫富不均的南北问题。以前,一般认为南北问题是高度发展的国家和正在发展的国家之间的问题。现在呢?即使是在高度发展国家本身也有南北问题。纽约有南北问题,纽约市的一所大学也有南北问题,甚至一个族群,一个地区,一个街坊,也有南北问题。

  第七个是宗教。以前我们所担心的宗教冲突,是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冲突。譬如说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兴都教和锡克教。现在呢?我们也担心宗教内部的冲突。譬如说改革的犹太教和保守的犹太教,原教旨主义的基督教和自由放任的基督教。举例而言,关于生命权的问题。何谓生命?有没有选择生育的问题?还是绝对不能堕胎?这都是基督徒本身争论不休的课题,可以发生暴力事件和各种不同的抗争。 
传统和现代不是绝然分割的两极

  要想进一步理解启蒙心态、文化中国和儒学创新这三大论域的健康互动,我们必须打破传统和现代的绝然二分,不能把传统和现代认为是互相冲突甚至互相矛盾的东西,正好相反,我认为应该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来考虑问题。如何融合,当然必须针对具体问题进行思考。我突然想起了方东美先生很欣赏的,就是赵孟¤的妻子管夫人在一首词里表露的意愿。管夫人这首词纯粹是写来表达她的爱情的,就是说一对男女最相亲的情况,等于两个泥塑人,一个是男的泥塑人,另一个是女的泥塑人,把这两个干的泥塑人丢在地上,把它们打破、打碎,然后用水把它们混合起来,再重新塑两个泥塑人,一男一女。这两个新的泥塑人一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够完全分割。希望大家有这样的一个形象。如有这样一个形象,就可了解传统和现代交互影响的复杂情况。传统和现代不是两个分割的观点,而是一个互动的连续体,甚至我们可说现代性中的传统。没有任何一个现代性,美国的现代性,英国的现代性,法国的现代性,新加坡的现代性,东亚社会的现代性,和这些地区的传统能够绝然分开来观察的,因为它们之间有难分难解的纠葛。刚刚高希均教授也提到了两个日本的说法,这两个日本在很多地方是纠结在一起的,如果两个日本分得非常清楚,我们就发展那个现代健康的日本,那个落伍传统的日本我们就弃之不顾。可是实际情况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因为现代健康的日本中间又有那个传统不健康的日本,而传统不健康的日本又有很多现代的因素。更麻烦的是,表面看来健康的现代性未必真的健康,而不健康的传统也未必真不健康。那么到底中间的情况怎么样,要怎样分疏,这问题错综复杂。

  另外从东亚经验来看,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包括了东西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西方文化已经在所有的东亚社会根深蒂固,等一下我还会进一步讨论,其中有福有祸,福祸纠缠不清的情况如何,还值得做分疏。另外,还要一提的就是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之间,也有非常复杂的互动,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如果用余秋雨先生的比喻,就是第一座桥、第二座桥、第三座桥和第四座桥之间还有许多必须进一步认识的关系。第四座桥的建构,绝对不意味着要拆前面三座桥,不仅不要拆,而且前面三座桥还能够给第四座桥提供非常多的资源,让它能够真正的建构起来。其中存在着非常复杂的互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