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分钟后,我在评论栏内发去一句话:我想起了那年的初夏,我到西单附近各医院的停尸房 ……
今晨4点50分,我洗漱完毕,开始将昨夜给朋友的回复扩大成以下的文字,以纪念那个悲惨但壮烈的夜晚,希望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不要忘记那晚坦克的轰鸣声以及劈劈啪啪的枪声;希望没有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知道,在人类文明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末,在具有五千年底蕴厚重、传统绵远的文化传统的中国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希望今夜无法入眠的人和已经入睡到现在还没有睡醒的人一起向上帝说:我们不愿意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凌晨,天刚刚亮,我所供职的机关(在西单北大街附近)大院内就站满了人,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有人低声细语,有人慷慨激昂……突然从通往办公楼的甬道上传来了哭声,我扭头望了过去,是我在研究所的同事,德文翻译苏冰娴(河南著名右派诗人苏金伞的女儿)。我听见她哭哭泣泣地说,她的儿子昨晚一夜没有回家,家里人急坏了。她的儿子我认识,才上高中,经常在机关食堂吃饭。人长得高高的,像所有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一样,属于“豆芽菜”体型,但长得很清秀,脸上整天挂着青春的笑容……
机关领导听完苏冰娴的哭诉,立即决定找几个人到附近几家医院找人。我报名参加了。几个人分成两组:一组负责长安街以南的医院,一组负责长安街以北的医院,我是后一组的成员。说是组,好像就有两三个人,但我们小组还有谁,我记不清楚了。我们先到了离机关最近的邮电医院(现在的协和医院西区),只见太平间冰冷的水泥地上躺满了尸体,用白床单盖着,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比如学生证)放在胸前;没有确认身份的,白床单上空荡荡的,偶尔渗出了血迹。我们跟太平间管理人员说明了情况,得到允许后就挨个看那些没有摆放证件的尸体,然后掀开白床单,仔细察看死者的脸盘……我们多么希望希望找到苏冰娴的儿子啊!
大概20分钟后,我们又骑车去了位于白塔寺的人民医院。太平间紧挨着医院的后门。太平间面积很小,放尸体的冰柜好像也不多,但地上没有像邮电医院那样码放着盖有白床单的尸体。我把冰柜的一扇门拉开,一股冷气立刻冒了出来,淡色的雾状冷气慢慢散去之后,我轻轻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床单……我惊呆了(发根好像竖起):这是一张满是青春的脸,清瘦、文静,还有几分天真,嘴角上挂着微笑,一看就是从南方来的孩子;他穿着印有“清华大学”字样的T恤,左胸渗出了一大片血迹。可能是由于失血过多,脸是蜡黄蜡黄的,活像一尊蜡像……
不是苏冰娴的儿子,但我无心再找下去了。实际上,我也不记得我们还去了哪家医院。大概是上午八九点钟,我们回到了机关,向领导汇报,我们没有找到苏冰娴的儿子。但我心里说,我找到了,就是躺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冰柜里面的那尊长着一张满是青春的脸,清瘦、文静,还有几分天真,尽管胸口渗出了阴红的血色,但嘴角上还挂着微笑的青春蜡像……
写到这里,在我的iPad上见到朋友兼同学昨晚发来的一首诗(诗人姓名地址不详):
致青春
那年夏天,没有霾
从燕园到市中心是适合散步的距离。
那年夏天,还有你
紧握双手告诉我不要放弃。
那年夏天,还有理想
在神坛下高高举起的只有自己年轻的躯体。
那年夏天,有漫天的黄沙
迷住了双眼,反转了天地。
那年夏天,没有眼泪
恣意挥舞的是我们青春的热血!
那年夏天,没看见花
花和破碎的少年一起沉入了未名湖底 ……
我感谢这位朋友兼同学,他为我提供了这篇文章的结尾,我痛哭着将这首诗敲在文章的最后,然后在微信的朋友圈的评论栏回复:谢谢你让我分享这首诗。我看完,哭着给你发我写的一篇纪念文章。我不想在任何地方发表,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宣泄我的感情,并希望普天下的人都牢牢地记住那个炎热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