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家对人性的看法,许多学者根据《孟子》书中出现两次的「性善」一词,就认定儒家的主张是「人性本善」。如果追究这种性善说的理由,则答案可以再推到孟子所谓的「心是善的」。但是,孟子对「心」的观点远比此说要复杂多了。本文将扼要叙述其中缘由,指出孟子的「心」概念实有双重作用,并且最多只能肯定「心」是向善的而非本善的。
一,心是浮动的意念
在《孟子》书中,「心」字出现超过百次,是所有涉及「人」的理解中最常见的。相对于此,《论语》中的「心」字只有六见。由此可知,从春秋到战国,人们的自我意识或主观看法,得到长足的发展。
「心」字的一般用法是指人的意识作用,可以观察、比较、衡度事理、表达心思与想法。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它显然是以自我为主,而与别人未能互通,甚至彼此对立。我们可以简称之为「心意」。
譬如,〈梁惠王上〉记载,梁惠王认为自己对于国事「尽心焉耳矣」,他口中的「尽心」当然不是孟子〈尽心上〉所谓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那种「尽心」。同样的词语却有毫不相干的指涉,这是因为孟子另有一套关于「心」的理论。
对当时的诸侯来说,「心」无异于自己心中所想的欲望,这种欲望是只顾自己而不管别人的。简单说来,就是想要统一中国、称霸天下。诸侯如此,底下的大夫与百姓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正是孟子在〈梁惠王上〉开篇所说的「上下交征利」。这样的心只是人这种高级生物的官能之一,它的思考作用全依耳目口鼻等「小体」的本能需求而运作,所以显示为无穷的欲望。试问:若是没有这样的心,耳目口鼻又怎么会逾越分寸而不知收敛?
孟子宣称自己的使命是「正人心,息邪说」(〈滕文公下〉)。从他论断「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的人心全都走偏了。杨朱与墨翟是思想家,还各自提出了一套理论可用以宣传介绍及吸引民心。在孟子看来,个人心意过于「利己」,还算是小问题,若是人生观陷于异端的陷阱,才是大麻烦。于是他作了迅速而犀利的推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下〉)
孟子知道思想的力量很大,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公孙丑上〉)以及「作于其心,害于其事」(〈滕文公下〉)。这样的心可能「放」(失去),也可能「陷溺」。如果这是心的全部真相,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二,心的正确运作
因此,孟子的「心」字有两种用法:一是指一般人的意识作用,它往往配合身体的需求而显示具体的欲望;这种心只会造成我与别人的区分与对立。二是指本心,这种心打通人我隔阂,就是「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梁惠王上〉),可以做到推己及人的「恕道」。那么,孟子如何谈论这样的心?
首先,这种心在人我互动的情况下最容易出现。古代帝王推行仁政,是因为有「不忍人之心」(〈公孙丑上〉)。齐宣王「见牛未见羊」,孟子肯定他,说「是心足以王矣」,但孟子要他继续推扩到百姓身上(〈梁惠王上〉)。因此,人只要见别人受苦而觉得不忍,这种心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最明确的说法是他的「心之四端」之说。孟子的四端是指: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公孙丑上〉、〈告子上〉)。在列出这四端之前,他举的例子是「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乍见孺子」处于险境,使我暂时抽离人我对立的状态,引发本心的不忍。恻隐之心是如此彰显的,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亦然。
其次,心之四端需要「存养充扩」。这里面临了诠释上的大问题。孟子明明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这表示由这四端可以进而实践「仁义礼智」这四种善。人所有的只是四端,正如孟子接着说的:「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四端使人可以做到「四善」,就像四体使人可以进行各种活动。
然后,即使是这种具有四端的本心,也需要认真守住,否则就会「失其本心」(〈告子上〉)。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也表达同样的观点。孟子认为,君子与百姓之别,在于「存心」:「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离娄下〉)为何这么说?因为心只有四端而没有天生的四善,所以要用四善来引导及匡正四端,使源与流相互印证激荡,更能有恒于行善。
孟子引述孔子所谓:「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向﹞,惟心之谓与!」(〈告子上〉)这表示心是动态的,关键在于人是否真诚。孟子在〈离娄上〉宣称「思诚者,人之道也」之后,接着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在此,「动」字意指主动的力量,就是由被动变为主动,会要求自己去行善。我们依据人的这种「心」,亦即由真诚会产生动力状态,去描写人性为「向善」,不是很恰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