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辉是华人后裔,于2011-2014年代表美国,到中国来担任美国大使。黑人当总统,华人当驻华大使,我们不感到意外,心里面暗暗钦佩美国的开放和大度。但是我们对骆家辉则满腹狐疑:你骆家辉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帮中国人说话还是帮美国人说话?中美若发生矛盾,你站在哪一边?你不觉得你的双重身份别扭么?
骆家辉是怎么处理这个复杂关系的呢?他说,“我以我的中国血统为自豪,我以我的祖先自豪,以华裔为美国的贡献而自豪。但我是百分之百的美国人。”这就是说,是不是美国人,不是以语言、肤色和血统划分的。那划分民族的标准是什么?价值观。
骆家辉在美国国会宣誓就职时是这么说的:“作为在华盛顿州长大的中国移民的孩子,有机会代表我的出生地美国和美国的价值观,这无疑超越了我的任何梦想。”他抵达中国的第一次讲话和离任时的最后一次讲话中,在提及自己美国身份的时候,说的都是“我信奉的是美国的价值观。”骆家辉的例子告诉我们,价值观是民族的标识。
价值观是不是民族的标识,我们将中美两个国家作一比较就清楚了。中国的文化基础是集体主义,国家、社区、单位、人民、老百姓、群众、父母官、团结是我们的口头禅,相应产生的价值观是爱国、爱民、服从、互助、共享、分担、牺牲、利他、先人后己等。这些价值观,有如DNA,融化在多数中国人的心态和行为中。就说“爱国”吧,这是我们中国人珍重的国民品质。我的一个老外朋友在中国工作了二十年,非常喜欢我们的文化。有一次在微信上对一些社会现象抱怨了几句,结果在朋友群中遭到文字的围剿,他气得要离开。发发牢骚不行吗?那要看谁,我们行,老外不行。我们抱怨自己的国家是爱国,不允许老外说三道四也是爱国。我们喜欢问外国人“喜欢中国吗”?老外在舞台上说“我爱中国”、港台歌星唱“我的中国心”,立马获得掌声和欢呼声。不是应景,是出于真心。有个例子更说明问题:我们电影里对汉奸表示不屑时,会这样斥责他:“你是中国人么?”从人种来说,汉奸当然是中国人,但是不具备中国人共同的价值观,不爱国,就算不得是中国人。
美国的价值观基础是个人主义,信奉的是独立、自由、民主、反抗暴政、反对独裁、机会均等、权利、尊重隐私等。这是有历史原因的。欧洲向北美的殖民始于16世纪。一些受到政治和宗教迫害的人士,弃井离乡,远渡重洋,来到哥伦布不久前发现的新大陆。他们一无所有,豪无外援,在荒原上建设自己的家园。这就是美国梦:只要个人努力,人人可以成功。不料英国人以宗主国的名义来收税,当然遭到拒绝,于是有了“独立战争”、“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的诞生。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必然形成个人奋斗的、独立自主的、民主平等的价值观。美国人的独立精神渗透到骨子里面。他们不到不得已不要人帮助,只有在生命面临威胁的时候才叫“help!”。这里的help不能直译成“帮助”,是“救命!”在美国没有“乐于助人”一说,即便他们来到中国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们出于善意,主动提出帮助,一般是遭到他们婉拒。在他们看来,只有弱者才需要帮助。承认是弱者,不是美国人的作风;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美国人的习惯。什么等靠要,什么政府政策倾斜,美国人闻所未闻。
各国的民族价值观都是完整性体系。美国人信奉的民主和法制、自由和责任、权利和平等,这一对对价值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们享受言论自由,但是对自己说的话负责,造谣、诽谤、撒谎、欺骗比较少;人人可以竞选总统,选不上会大度地承认失败,祝贺竞选对手,没听说有暗中使坏、事后策划政变的。中国的价值观产生于农耕经济模式和中央集权制度,由此形成的五伦十义也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五伦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长幼这五对人伦关系,十义是平衡、调和这五对不平等关系的原则。十义是:君从、臣忠;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在十义中,权利伴随义务。你既然是纲,就要承担纲的义务,我既然是属,就有受保护、受关爱的权利。这种处理社会关系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沿用二千五百年,也使我们的封建制度稳坐了二千五百年。这两个体系形成与不同的土壤,各有特色,各有其用。
各个民族的价值观不同,这就给国家间的了解互信、建立友谊增加了复杂性。一般地说,价值观相同的国家走得近些,例如北美和欧洲。犹太人和中国人,由于历史遭遇有相同之处,感受类同,而且两者都重视亲子关系和教育,相处起来比其他国度的西方人融洽。价值观相左的民族,如果不去主动理解,相反要对方接受自己的价值观,难免要打架。中国军人的价值观是牺牲、奉献、荣誉,背叛投降遭到鄙视,宁死不屈得到赞美。美国鼓励士兵被俘后投降,保住性命要紧。这里没有高尚不高尚的问题,是价值观铸就的不同的民族性格,不必强求一致。这里要重复一句前几年时髦的话:理解万岁!
中美两国不仅核心价值观差异大,对特定价值的理解不尽相同。美国讲的人权主要是《独立宣言》提及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以及《人权宣言》中界定的“自由,财产,安全,及反抗压迫”。美国不肯接受中国方面提出的“生存权”。直到上世纪末, 中国还有几亿人生活在联合国设定的绝对贫困线标准之下,另有上亿人喝不上干净水,在广大的不发达地区公路不通,农村居民没有电和燃气、多数农家买不起电冰箱和洗衣机……。中国政府为改善几亿人生存状况的努力、老百姓得到实惠后的心理感受,美国人才不管呢。人家总统、副总统、国务卿来中国,还是要和你谈谈你的人权纪录。因为他们一听到有“异见分子”抱怨受到“不公正待遇”就受不了,看到中国人“没有思想自由”、“有话不敢说”,心里难受。要说他们敌视中国,言过其实;但是说他们对自己价值观偏执和对其他民族价值观有偏见,应该不冤枉。
美国和中国在双边关系上磕磕绊绊,原因之一是美国揪住中国的“人权”问题不放。我们刚刚从“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思想羁绊中解脱出来,接受西方的人权观念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怎能完美无缺?美国废除黑奴制150年了,种族歧视不是还没有绝迹吗?骆家辉显然比我们着急。在人民大学作告别演讲时,他执着地忠告我们:“在离开中国前,我想谈谈一些对我和中国都特别重要的话题:法治和言论对形成不断进步和稳定的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听得出,骆家辉没有恶意,这番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两条当然重要,但是网上的民调反映出中国老百姓最关心的事是:环境、腐败、收入差距、食品安全、医疗保障、养老、留守儿童、农民工的城市居民身份等。我们没有义务用美国标准权衡轻重缓急、按美国意志制定时间表。
核心价值观是民族的标识,也是这个民族的软实力所在。核心价值观也是民族的道德底线,侵犯不得。就像我们的游客到国外,如果不遵人家的规矩,不尊重人家的文明习惯,会讨人嫌。美国人自认为自己的价值观优越,企图在全世界推行,这种做法行不通,其霸道态度令人反感。不同文化的互相渗透,不同信仰的互相影响,不可抗拒地每天发生着。我们传统价值观有必要进行自我扬弃,不断更新,吸收其他文化的营养,但是,这个过程是自发的,内容是有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