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野麦岭!
三十年前的这个时节,姚森教授给大一的我们讲“政治经济学”。讲到“剩余价值生产”的时候,系里安排我们去看了一场教学电影——日本影片《啊,野麦岭》。拍摄完成于1972年的这部电影,讲的是上个世纪之初日本一家缫丝厂女工的工作和生活。之所以作为教学电影放映,似乎是因为这部影片反应了早期资本主义剥削的残酷和疯狂。
刚过完年,阿枫和三十来个小姐妹被招到一家缫丝厂工作。从他们所在的小山村到厂子所在的城市要走三四天山路,其间要翻过一座叫做野麦岭的险峻山峰。翻越野麦岭的时候,阿枫不甚摔下山,差点丧命。山顶客栈的老奶奶说,摔下野麦岭还能捡回一条命,小姑娘可以长命百岁。
效率和剥削,只是同一现象的两个方面。提高速度和降低成本,延长劳动时间和缩短非劳动时间,也具有相同的意义。每一天,无论是开始于半夜还是开始于清晨,都像打仗一样紧张。女监工就是母夜叉,男监工更是凶神恶煞。他们向魔鬼一样紧跟在工人屁股后面,抽打她们,催促她们,威胁她们。从离开床板,一天之中没有一刻可以清闲。紧张地漱洗,紧张地如厕,紧张地工作,紧张地吃饭。吃饭的时间在十到十五分钟;上班期间一般不允许如厕。后来因为国际经济危机和生丝市场不景气,为提高产量和降低成本,午饭时间被压缩到五分钟!
日俄战争之前,国际市场对日本生丝有着大量需求,生丝出口成为日本在国际市场上创汇的主要手段。在日俄战争的背景下,女工的辛勤劳作具有为国效力的意义。当然,对作为家庭重要收入来源的女工们来说,工钱才有着最重要的意义。资本主义剥削的残酷性在缫丝厂的工资制度中得到很生动的体现。每一天,工厂技术人员都对每个工人抽出的生丝进行质量检查,工厂借此对工人分配收入和进行奖惩。平均质量和平均数量的工人得到正常工资;高于平均水平的工人得到奖励,而低于正常水平的工人则罚款。实际上,对优秀工人的奖励来自对落后工人的罚款。
阿枫机敏而勤劳,不久就成长为工厂最优秀的工人。年底,成为屈指可数的“百元女工”,收入是一般工人的两倍。阿枫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她一年的收入是她在家乡烧炭的哥哥的收入的好几倍。每一元钱都来之不易,但看到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她希望可以撑下去。哥哥知道阿枫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她警告自己心爱的妹妹,“缫丝厂会把你的血汗榨干净的!”他要求妹妹再干一年就回来。
并不是每个女工都像阿枫那样能干。她的小伙伴阿时就很不幸。她不是那么机敏,也不是那么灵巧,她抽的丝总是质量不好,而且产量不高。她几乎每天都要被罚款,这意味着她将白干一年。因为母亲生病,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预支工资;工厂拒绝预支之后,她甚至向学徒工借款。在日俄战争胜利后大张旗鼓的欢庆中,被排除在外的阿时投了河。
恶劣的环境,艰苦的工作,非人的待遇。这就是早期资本主义工厂的情境。当然,还有更多的残酷和肮脏的现实,比如欺骗和谎言,殴打和强奸,等等。阿雪被少东家诱骗,她异想天开试图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她的命运连她母亲也不如——她母亲也被诱骗,毕竟还保住了自己的孩子。阿菊被恶魔的监工强奸,在纵火之后与爱人投了河。阿枫作为最出色的女工,在工厂工作了五年。她病倒了——如哥哥所预言,她被工厂榨干了血汗。她被扫地出门,没有工钱,没有抚恤金。新厂长——少东家说:“你们就是干活的机器,不能干活了,就必须滚开!”最后,哥哥背着阿枫准备回到家乡。在野麦岭上,阿枫去世了。
这就是资本主义世界,这就是残酷的资本主义剥削!
那个冬天,坐在暖洋洋的电影院里看这部影片,画面上的白雪皑皑被我想象成资本主义的残酷和冷漠。那时候似乎还有一点自己身处社会主义国度的优越感和自豪感,甚至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无所谓——那是资本主义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再往后,我走上了讲台,也像当年的姚森教授那样每年都讲剩余价值生产,都讲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这时候,我会时不时提到这部电影,提到阿枫和她的姐妹们。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残酷现实只是资本主义的现实。
十来年前在一个朋友家里,碰到他的亲戚,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是湖北山区的孩子,被招到汉口一家纺织厂做工。招工的人信誓旦旦,工资有多高,福利有多好,业余生活有多丰富。可是,她们每天要工作十六七个小时,没有周末,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不能与家人联系,也不能单独外出。她们都交了押金,所有证件都被工厂统一收起来。受不了那种牛马一般的劳累,受不了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受不了铺天盖地的压抑,小女孩快要疯了。最后,她想办法逃了出来。多么戏剧性的历史再现,她就是我们的国度的,我们的时代的阿枫和她的姐妹。
再后来,我们又知道了富士康工厂的孩子们的跳楼事件,还有黑砖窑的奴役制度……
也许,“野麦岭”只是一个隐喻——通往现代化的道路,总要经历资本原始积累的残酷的与疯狂。也许,真正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真正建立市场制度之后,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如“库兹涅茨曲线”显示的那样有希望。
我们现在看到那种希望了吗?
雾霾太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