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陕川渝沧桑盐道与盐客


 

鄂陕川渝沧桑盐道与盐客

 

半个多世纪前,在秦、渝、楚交界的崇山峻岭间,跋涉着一支支肩挑背扛、热汗淋漓的队伍。这些队伍中的人被称为盐客,他们走过的路被称为盐大路。多少年来,盐大路上的盐客们,用不尽的孤寂和艰辛,编织爱恨情仇,演绎沧桑历史。

/图通讯员赵璞玉

两竹(竹溪县和竹山县)古盐道,始于夏商,盛于明、清、民国时代。因其存在时间悠长,影响人们生活久远,被史学家称为南方古丝绸之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行走在古盐道上的盐客,今天还健在的,竹溪县不到20人。这些年来,往返古盐道达2000多公里,寻访过数位80岁以上健在的盐客,与尘封多年的古盐道和饱经沧桑的挑盐工进行有限的对话

  竹溪几多盐大路

  历史上,终点至竹溪或途经竹溪的古盐道就有两横三纵

  一横南路:重庆巫溪大宁盐厂竹山梭椤树、母猪峡、洪坪房县九道梁抵房县县城(或竹山柳林)。

  二横北路:大宁盐厂白鹿溪竹溪向坝去竹山柳林或房县九道梁方向。

  一纵中路:大宁盐厂白鹿溪竹溪桃源丰溪泉溪鄂坪龙王垭竹溪县城。

  二纵东路:大宁盐厂白鹿溪镇坪瓦子坪小界梁竹溪丰溪泉溪梅子垭汇湾水坪。

  三纵西路:大宁盐厂白鹿溪镇坪丁针沟 (峭壁凿出梯子坎,极险)白头岭锅厂竹溪蒋家堰。

  此外,还有经竹溪县东南,过泉溪喝风垭,经小桂、大桂、龙滩、葛洞口、王家山、干沟,进老爷顶主道的南支路;以及从花桥寺出发,经彭浴沟、偏头山、王家河,进锅厂主道的北支路等等。总之,当时竹溪县没有公路,顽强勇敢的盐客们,按照各自居住的地域及人群集中便于以盐易物的地方,在沟壑峭壁间走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盐道。这每条盐道,都洒下了盐客的血泪和汗水;这每条盐道,都印证着盐客的顽强和生命极限;这每条盐道,都传颂着盐客劫后余生和悲欢离合的故事。

  盐客县长彭世元

  彭世元,男,陕西平利人。时年家住竹溪县蒋家堰镇龙堰村。19309月出生,1955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初期曾任乡团支部书记、民兵队长、县政府林业科负责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先后任竹溪县水坪区委书记、水坪公社党委书记、县计划委员会主任等职务。1980年底,差额当选竹溪县人民政府县长。

  1946年,刚满16岁的彭世元,因家境贫寒,就随同众盐客跋涉在古盐道上。19495月竹溪解放时,不到20岁的彭世元,已经是当地的老盐客了。他读过几年私塾,有一定的文化,于19497月即投身革命事业。因其挑盐的经历,彭世元当县长后,乡亲们还亲切地称他为盐客县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少的笔者亲眼所见,身为一县之长的彭世元,在一个炎热夏天的午后,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到蒋家堰镇莲花坪的家乡,快进家门时,路遇老邻居杨用柏。一阵寒暄之后,杨用柏问彭世元:老彭,你现在是县长了,还记得解放前我们一起挑盐时路住饭铺,我们偷店家的熏豆腐干吃,老板娘边找边骂人,大家却躲在被窝里边吃边偷笑的事情吗?县长指着杨用柏笑骂道:你个老挨刀的呀,几十年前的事你还要拿出来溜 (说),这种经历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事后,怀着一颗好奇心,笔者问杨用柏爷爷,偷熏豆腐干是怎么一回事?杨爷爷说:解放前,彭世元跟我们一起到四川挑盐,那时他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活泼调皮。路上住店时,大伙见店老板灶头上挂着一筐熏豆腐干,就每人拿了一块,用水洗洗,偷偷吃了起来,老板娘发现豆腐干少了几块,又无法确定是谁干的,就一边找一边骂人,可我们几个躲在被窝里吃着豆腐干还偷偷地乐呢!听到这里,年少的笔者心想:这县长真了不起,挑过盐,还没有一点官架子。

  彭世元当县长后,生活在农村家里的老母亲,一直是土布衣衫,粗茶淡饭。八十多岁了,还整天为子孙们洗浆缝补,把孙子孙女们拾掇得整洁朴素而又大方,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就是县长的母亲。

  彭世元在水坪当公社书记时,就身兼县委委员、县革委会副主任。但他一生中始终与手有残疾的老伴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不离不弃。

彭世元退休以后,仍然关心全县建设事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戴着草帽,深入全县大小茶场,首提发展茶叶产业,为竹溪发展建设献谋献策。

我终于为自己挑了一回盐

  江廷柱,男,1915出生,竹溪县中峰镇朝阳沟村人,1995年去世,终年80岁。

  江基华,男,江廷柱之子。1939年出生,曾任竹溪县城关镇党委书记、县委统战部部长等职,2000年退休。

  200953日,江基华带着笔者来到出产贡米的地方——中峰镇朝阳沟村,寻访三位健在的老盐客,路途中他讲述了父亲江廷柱当盐客的苦难经历。

  1948年农历腊月二十,江廷柱给杂货铺老板挑盐回来了,他高兴地提回了辛劳跋涉12天换回的12公斤力盐 (挑盐一个来回12天,有钱人出本钱,盐客给雇主挑盐,挣回的苦力工资,折算成力盐)。第二日过小年,因江廷柱腿上长疔疮,刚10岁的江基华,就随同也是盐客的叔叔一块儿进城卖盐。城里靠挣力盐过日子的盐客很多,他们整整站了一天无人问津。到了晚上,江基华只好背着这12公斤盐回了家。无钱买粮下锅,一家人只好在寒冷饥饿中度过小年。第三日,天降大雪,江基华又随叔叔上街卖盐,天黑前只卖了1公斤。回到家门口,江基华发现父亲被捆在房柱子上。原来,伪副保长李尚泰 (解放后死在牢中)带着几个保丁,要强拉江基华的父亲去给国民党军队运送粮草,就是俗称的拉夫。后经过求情,保丁同意放人,但付出的代价是保丁把剩下的11公斤力盐拿走了。无钱无粮,一家人如何过年?!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江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了。1955年,江基华成为供销合作社的一名干部。这年,江基华父亲又要去挑盐,江基华用积存的25元工资给父亲作本钱。年过40岁的父亲颤抖着手接过本钱,热泪直流,说道:我挑了半辈子盐,都是给有钱人家挑盐,现在我也有本钱了,终于给自己挑了一回盐。

  这次挑盐,是江基华父亲最平安的一次盐路历程;这次挑盐,也是江基华父亲一生中最后一次挑盐,更是惟一一次用自己的本钱给自己挑盐。

  至今仍健在的兄弟盐客

  竹溪县中峰镇朝阳沟村三组,有两位至今健在的兄弟盐客。

  哥哥:惠昌富,生于1921年,现年88岁,至今身体强健,思路敏捷,挖地、挑粪样样能干。他能清楚地叙述盐道的路径,能清楚地讲述自己从16岁起挑盐的逸闻趣事,能记得川盐(大宁盐)25公斤一坨,每坨盐8-12元,或每坨盐兑换5匹土布,他还能说清挑盐来回12天中,每天的行程及打尖憩店的地点。

  弟弟:惠昌金,1924年生,现年85岁。15岁抓壮丁到国民党部队当兵。1945年,他逃回家乡开始挑盐。可能是特殊的生活磨难,造成了他现在腰弓背驼的体态,老年的疾病已使他思路不清,笔者采访时,他非常高兴,但反反复复重复着那时候苦哇这句话。

  现在,两兄弟儿孙满堂,衣食无忧,他们在尽享着晚年的幸福。

  盐道难行多凶险

  李相恺,出生于1921年,现年88岁,家住竹溪县蒋家堰镇龙堰村二组。1936年,刚满15岁的他已是棒小伙了,为躲避抓壮丁,他出门挑盐,一直挑到1951年。

  在这漫长的10多年里,李相恺常常只能躲躲藏藏地在家里呆一两天,然后匆匆踏上挑盐路,每个月至少24天是在盐道上度过的。

  李相恺挑盐,专供蒋家堰镇河口卢家梁子的小盐商卢作海家。给卢家挑盐,有时挑到蒋家堰小河口下街头的卢家盐铺,有时走南路直接挑到房县卢家的盐铺。李相恺每次挑盐前,从卢家带大米一斗二升作盘缠,挑回盐后,卢家付工钱。他身强力壮,少年时一次挑一坨盐(25公斤),青年时一次挑一坨半盐 37.5公斤),到后来干脆每次挑两坨(50公斤)盐。

  挑盐时走三纵西路,必经一脚踏三省(鄂、川、陕)的鸡心岭。此段路不仅地势险要,而且三省关隘上有着大股土匪。每次李相恺来往鸡心岭山下都不敢独自前行,必须等到各路盐客到齐、集结上百人后,大家出份钱请镇坪保安团护送。上了鸡心岭,保安团朝天上放几枪,告诉土匪有团丁护送。然后,盐客们就齐刷刷地往前冲,一个都不敢掉队,掉队的就会被土匪洗劫一空。1941年,蒋家堰敖家坝一班子盐客,挑盐返回王家河的童子垭时,路遇土匪,大家四散逃走,惟有敖福传年老体弱,最后落单,被土匪抢了个精光。

  在竹溪盐道一横南路的十八里长峡卡门湾,地势险要,开有驿站。其实店匪一家,常常蒙汗(麻醉)三两落单盐客,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2007年,笔者踏访古盐道时来到卡门湾,发现此地东西方向前后数十公里荒无人烟,卡门湾是一道天然关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驿站的残垣断壁还在,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维修盐道、石桥时,所立石碑碑文尚存。盐道边有个名叫风洞子的天然溶洞,笔者入洞后顿感毛骨悚然:乱石林立、白骨累累。听当地老人讲,那里有土匪的尸骨,也有盐客的尸骨。因为土匪被打死后,尸体扔进洞内,盐客被暗害了,尸体也扔进洞内。

  古盐道处处难行。最令人胆颤心惊的要数三纵西路的镇坪丁针沟。该段路在半山腰石壁上凿出梯子坎,空手通过都必须面向石壁手脚并用小心攀爬,稍有失误便会失足葬身岩下数百米的乱石岗。盐客每次通过必须分三次完成,头两次,每次把重轻两个盐篓子按序牢牢地捆在脊背上,通过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壮。第三次再把打杵、扁担捆绑在背上。1941211日,李相恺的姐夫、蒋家堰镇河口卢家梁子的陈先让,在背盐通过丁针沟石岩时,一脚踏空摔下山崖遇难,时年仅22岁,家里留下妻子和两岁的幼儿。李相恺在讲述这段经历时,依然老泪纵横。据盐客们讲,盐道上像这样难行的道路还有千山、茶店子、簸箕梁、鸡心岭、三漕三干、卡门湾、母猪峡、老爷顶等等,这真是不信蹊间径,难于蜀道行

  好汉坡上有座好汉坟

  20087月,笔者到大禾田规划通村公路建设。好汉坡这一盐路地名吸引着笔者前往探访。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通向坡顶,小道长约3000多米,坡度在45°左右,没有1米宽的平路。整条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个个打杵窝痕。这面坡上,没有一户人家,也没有人类曾经居住过的痕迹,但路边常常可以见到用石头围起的土丘。几声乌鸦的啼叫,使酷暑行路的笔者满身泛起鸡皮疙瘩。年过花甲的向导告诉笔者:那石头围起的土丘,是一个个盐客坟茔,向导还是小娃儿时这些坟包就是现在的样子。

  上到坡顶,在几块光滑的石头上小憩。向导说,解放前,这条路是竹溪、竹山、房县、白河通往四川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货郎、盐客都要走这条路。当问到为什么叫好汉坡时,向导说,古时候,四川一名逃婚的幺妹儿,在坡下路遇一位年轻的盐客,两人打赌如果盐客一口气把80公斤盐挑上坡顶,幺妹儿就嫁给盐客。结果,盐客果然一气把盐挑到了这里,性急的盐客就地成其了好事。可惜那盐客完事后就暴死了。大家认为那盐客是条好汉,于是就把这里叫作好汉坡。好汉盐客死后,就埋在我们所坐地的背后。看,上面长有竹子的那个坟包子就叫好汉坟

  古盐道上传唱的庸巴民歌

  在两横三纵的古盐道上,至今传唱着很多庸巴民歌。因其原作者是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盐客,这些民歌可能没有什么文采,但它通俗易懂,渗透出千百年来盐客们的大气和豪迈。这里笔者摘录几段,以供大家品鉴:

  养儿莫挑盐,一年当十年;肩挑背驮难度日,时时有凶险。

  好吃懒做去挑盐,挑盐多好玩。走半天、玩半天,顿顿吃的油盐饭。过伙计、交朋友,挑盐才能见世面。

  羊角扁担翘上天,扁担下面有垫肩;垫肩坠子铜钱串,羊肚手巾好擦汗。打一杵,吆一声,担子要轻十来斤,咂袋旱烟更有劲;歇一气,换一肩,只盼太阳早下山,好撂挑子歇饭店。

  大黄墩、小黄墩,三天不离谭家墩;大官山、小官山,通行三天脚不干。

  黄世皮是个火龙圈,沙凸子吃袋烟,草鞋树把脚换,穿心店里憩一晚,小湾子沟大半天,结伙成群过卡门湾,黄土岭等汗干,新铺子躲税官,张公桥上缴税钱,栗子坪里把梢弯(休整、加餐)……”

  半岔河里陈婆婆,灶上鸡屎几大坨,一碗合渣卖八个,你说盐客怎么活?

 

 (潘世东转载于竹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