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是星期六,休息。可公民王二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先到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公民王二刚搬到这个居民小区来不久,觉得这个小区真好。楼不多,只有六七座,全是六层楼。楼面白净,整齐。楼间空出大片大片的绿地,郁郁葱葱,隔不远还间杂着一簇簇漂亮的小花。公民王二不知这些花叫什么,只是觉得黄的、蓝的、粉的、还有红的——不是公民王二厌恶的那种鲜红,而是一种殷红,不鲜亮,但很凝重——争奇斗妍,色彩斑斓,看着很舒服。绿地四周围着修剪整齐的矮灌木,墨绿色的,公民王二叫不上名字来,反正觉得和葱绿葱绿的草坪配在一起,极有层次感,很耐看。公民王二走近一棵大树,听见不知是什么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声音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极富有穿透力。这棵大树在小区建设前就有,公民王二听说,为了保护这棵大树,整个小区的楼座位置还在图纸上变了好几次。树下一群老人在练气功,虚无飘渺的音乐似有似无,老人们闭着眼睛随着音乐慢慢地比划,很有韵味。公民王二很羡慕这些悠闲、恬静、自得其乐的老人。公民王二还看见有五六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跟着那些老人在比划,动作舒缓、绵延,不带一点儿节奏,眼睛半睁半闭着。公民王二想,他们真有这个耐心烦儿。再一想,自己跟他们年龄相仿,没准过两年,自己也是这种心境了。公民王二想到这,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赶紧回家了,匆匆吃完早餐,就又坐在电脑前,写那催命的文章。
公民王二有这个本事,电脑前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全身心地投入到公民王二的心灵世界中,死不挪窝。第一个电话打来,已经十点了。公民王二边接电话边想,该休息休息了。
电话是楼上张三打来的,说所里两位德高望重的恩师要光临学生新居,以祝乔迁之喜。老先生来电话,让张三开车去接。张三老婆有车有本,张三有本没车。(张三的车本是从外地买的。张三当兵时开过车,二把刀。张三开车只有公民王二敢坐。) 但张三说张三老婆的车就等于是张三的车。可能这话传到老先生耳朵里,老先生就不朝机关要车而是打来电话让张三去接,张三不敢开车去接,怕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恩师,就让张三老婆开车去接,张三给带路。
公民王二坐在家里等着,心里很不安。公民王二早就听说两位恩师要来,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会不会和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有关。假如真是为那个东西而来,公民王二真是担待不起。公民王二这样想着就想到楼上张三家问个究竟。刚上一半楼才想起张三跟张三老婆去接恩师去了,只好又返了回来。公民王二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打开音响,听音乐,等着。那篇文章在电脑里头闪烁着,公民王二也不理,由它闪。
大约十一点,张三在楼下按喇叭。公民王二知道恩师来了,慌忙下楼去迎。张三把车停在楼门口,公民王二一下楼,见两位恩师正从车里钻出来,张三用手遮着车门前沿,免得恩师碰了头。
两位恩师下了车,站在车旁,环视了一下:楼很白,地很绿,天很蓝,阳光也很明媚。两位恩师异口同声地说:“不错。”楼前面有几位外单位的邻居正好买菜回来,跟公民王二打招呼。公民王二也不管人家问没问,就对人家说,“我的两位老师来家坐坐。”人家朝着两位恩师望了望,脸上露出了敬意。公民王二有点儿得意。心里说:“恩师光临寒舍,给我长多大脸呢?!”
邻居没法儿不露出敬意!恩师甲身材高高的,“教授脑袋”——这是美国叫法,egg head,即秃顶——戴一副深度眼镜,拄着拐;恩师乙也不矮,略显清瘦,松身鹤骨,白发童颜。两位恩师虽风度迥然不同,却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知识丰厚、为人谦和、作风严谨、不露山水的大学者,让人油然而仰视。
公民王二和张三分别把两位恩师搀上楼,先进公民王二家。公民王二让公民王二老婆泡茶。公民王二老婆慌着同两位恩师打招呼边找茶叶。公民王二对公民王二老婆说,“别泡陈茶,泡新茶。”公民王二老婆就忙着进餐厅,拿出一厅“信阳毛尖”,没开封,是公民王二的河南同学刚送的。“正好派上用场。”公民王二心里说。
两位恩师落座。恩师甲喝了一口“信阳毛尖”,说茶好,味香。恩师乙也说好。公民王二对恩师乙说:“您没喝,怎么知道好。”恩师乙说:“我不是说茶好,是说房好,装修的也好。”于是两位恩师就起身到餐厅、厨房、卫生间和公民王二的书房兼卧室转了一圈儿。公民王二忙着带两位恩师转来转去,还不停地介绍。恩师甲说好,恩师乙也说好。转完后又落座。恩师乙问公民王二老婆孩子怎么没在。公民王二忙说在学校看书,没回来。公民王二老婆就跟恩师乙抱怨说公民王二在家老开音响,听“贝六”、“柴七”、“莫八”什么的,喇叭开得山响,闹得孩子看不了书,就住在学校,连周末也不回来。恩师乙就批评公民王二,说这个家又不是你公民王二一人的,得兼顾他人。公民王二连连点头称是,说今后注意。
恩师甲见沙发旁边茶几上堆了一堆书,就随手拿起两本翻了翻。公民王二就忙向恩师甲介绍哪本好哪本不好。恩师甲就翻了翻公民王二说不好的那本书,问,“不好,你还买它干什么?”公民王二连忙说:“我想看看究竟不好在哪里,为什么不好。”恩师甲就点头,说了一个字“好!”公民王二心里明白,恩师甲不是说那本书好,是称赞公民王二这种治学精神好。
公民王二称两位老先生为恩师,实在不为过,既不是调侃,也不是恭维——公民王二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像没恭维过谁——而是名副其实。两位恩师一位出身北大历史系,一位出身清华外文系,在各自研究领域都可称得上是泰斗级的人物。早在公民王二上大学时,两位恩师就以兼职教授的身份给公民王二这帮莘莘学子上过课。学问之精深、逻辑之严密、外语之流利,让这帮以上了名牌大学而有点儿牛皮哄哄的学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老实说,公民王二不知别人听懂没听懂,反正公民王二当时没听懂或者说没想听懂。原因有二:一,公民王二当时学识浅薄且浮躁,不想学本专业,老想着旁门左道;二,两位先生的课讲得确实高深,不易懂;公民王二听了五分钟,觉得有点儿绕,就没认真听,心里总在琢磨着怎么能跟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外系的漂亮女同学搭上讪。
毕业后分到了机关的这个研究所,才真正学到了两位恩师的真经。有一件事,公民王二终身不忘。公民王二到所里第一年,领导让搞一篇外文资料。公民王二磕磕碰碰地搞了出来,还剩一两个洋典故不懂,就去请教恩师甲。恩师甲一看,笑了,挠挠脑壳,说不懂,要帮公民王二查查,说查完了告诉公民王二。一个礼拜过去了,公民王二想一篇破资料,敷衍过去算了。这样想,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过了一礼拜,恩师甲来到公民王二办公室,说查到了,并递来一张纸。公民王二一看,“我的天!”恩师从英文查到法文,从法文又查到俄文,从俄文又查到意大利文,从意大利文又查到古希腊文,拐了八道弯儿,终于在希伯来文词典中搞清了这一两个洋典故。当时的公民王二啊,差点儿哭出来,心里说:遇此恩师,一生幸矣!
恩师乙和恩师甲有点儿不一样。恩师乙是学者又是领导,所以常常在学问点拨以外教公民王二做人。一次公民王二随机关代表团出国访问。团长是机关一位老革命,当时任机关首长副职兼党委书记。临行前,恩师乙把公民王二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番。意思是那位老同志与知识分子谈不大来,连恩师乙都有点儿“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让公民王二在这次出国访问中少说话,多做事。恩师乙补充道:“当然你多做事没问题,我就担心你憋不住话。他可是管干部工作的啊。”公民王二那时年纪也不小了,三十七八岁,虽不谙政道,但还是能听得出恩师乙的弦外之音。
两位恩师坐一会,说到张三家去看看。张三忙不迭搀着恩师甲,公民王二不大情愿地搀着恩师乙——公民王二不是不情愿搀恩师乙,而是希望两位恩师多坐一会儿——就上了楼。张三老婆早就准备好了茶点。两位恩师没落座,公民王二就领着两位恩师参观,介绍说地板是意大利进口的,磁砖是美国的,洁具是西班牙的,一通忙活。恩师甲又说好,恩师乙也说好。公民王二作了总结,说公民王二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小康水平,张三家是北欧民主社会主义的中产阶级水平。张三就冲公民王二嚷嚷:“你拉倒吧!”大家哄堂大笑。
电话响了,是公民王二老婆打来的,问两位恩师在家吃不吃饭,公民王二老婆好去买菜。公民王二说,刚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稿费,到外边请恩师。放下电话,公民王二厉色对张三说:“你别跟我争,你争,我跟你急!”张三就没说什么。前两天,一位同学从河南来,公民王二请客拉着张三。结帐时,公民王二要结,张三也非要结,推推搡搡的好像在打架。服务小姐要打电话叫保安,公民王二才妥协,让张三结了帐。所以这次公民王二厉色说张三,不是没道理。
两位恩师落座,闲聊。公民王二就打电话,请同事兼朋友的几位同学来坐陪,还让张三老婆叫公民王二老婆一块去。张三说,老婆就别去了,让公民王二老婆来张三家和张三老婆孩子搭伙凑合一顿算了。公民王二看看两位恩师,两位恩师好像也有点儿这意思,公民王二就说,“好,就这么定了。两位恩师起驾吧。”恩师乙说,“他们呢?”恩师乙是指另外几位同学。公民王二说他们直接去酒楼,说着就搀着恩师下了楼。
酒楼就在小区内,卫生、整洁且安静,饭菜酒水也不贵。几位同学已经到了,在外边等着,见恩师来,打了招呼,大家就进去了。公民王二挑了一个包间,大家落座,小姐送来茶和菜谱。公民王二虽然做东,但不会点菜,就请一位学长点。学长前几天才从国外讲学回来,吃了几个月西餐,馋祖宗留下的饮食文化,所以公民王二请他点。学长刚要点,公民王二说:“先点少点儿,不够再加,免得吃不了剩了,大家都有负罪感。”学长就说,“干脆我做东得了!”公民王二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大家就笑了。
叫了两瓶好酒,菜也陆续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些不咸不淡的话,无非是说×××出了本书,好;×××出了本书,臭,××问题在国内外学术界是热点;××问题是炒冷饭之类的话。这些都是两位恩师的强项,两位恩师也跟着说,评点有据且言简意赅,让公民王二这几个晚生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席间唯一一位女性是学长的女公子,正在大学读临床医学。学长在家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但对其女公子却是精心培育,处处留心,意在让女公子学医不要忘了人文,还说当医生不知道人文,当不了好医生,因为医生就是治人的。学长借公民王二做东之机,让女公子受恩师之熏陶和指教,真是一石二鸟,既不交学费又不交饭钱。公民王二把这层窗户纸点破,大家笑,公民王二不笑,还让女公子给恩师和大家斟酒倒茶,替大家服务,不能白吃。
饭吃了一大半,酒瓶也快见了底。公民王二见两位恩师只字不提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放心了。前不久公民王二去外地开学术讨论会,有不少见闻,加上新近拿了一笔大稿费,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位恩师不顾七八十岁高龄,亲临学生之寒舍祝乔迁之喜,尤使公民王二兴奋。于是话就多了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且幽默一个连着一个。大家也跟着地北天南地扯,好像在比谁最妙言连珠,谁最幽默;气氛极为融洽,和谐。公民王二猛然发现学长之女公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就问学长女公子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学长不说话,公民王二就刨根问底地问。这时,恩师乙说话了。
恩师乙对公民王二说:“You talk too much.”(你说得太多了。)公民王二一愣,想大家一块吃饭,而且我做东,多说两句有什么呢?但公民王二不敢打断恩师乙的话,于是就继续听。恩师乙又说了一句英文“Your action is too much too.”(你干的事也太多了。)公民王二一想,完了,果然是冲着那个东西来的,但不敢吱声,只好听着。
恩师乙话说得和风细雨,迂回曲折,有些还有点儿缠绵,但句句棉里藏针,一针见血。公民王二将恩师乙的话概括成下面一些意思:
一、公民王二聪明,有才气,是块好料,有前途,但应该干正事,像竞选之类的事不要干,因为干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什么都想管,结果一辈子什么也没干成,可惜了。
二、恩师爱才也惜才,更希望弟子成大才,所以甘愿作人梯,扶弟子一步一步地上台阶。公民王二鬼点子多,三天两头弄出点儿“前瞻性”的事来,让恩师(恩师说这段话时自谦为“老朽”)为难,不好说话。希望公民王二竞选的事到此为止。
三、无才谦卑,有才自傲,这是很平常的事。无才勤奋努力变有才,有才不恃才傲物,才是不容易做到的难事。恩师乙希望在座的弟子(公民王二想恩师主要是指自己)为古来圣贤之所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虚之若谷,谦虚谨慎,不可自负。
公民王二听了,感动得差点儿流泪。心想就是亲爹也未必对儿子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所以公民王二想表个态,保证按恩师乙的话去做事做人。公民王二刚要说,恩师乙笑着说,“你刚才说得太多了,能不能先听听别人的。”公民王二忙把筷子放在托盘上,连说声:“能,能,当然能。”
恩师甲说了,但话不多,却语重心长。总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不能由着性子来,由着性子来就容易干蠢事。
接着依次学长说,张三说,还有两位同学说。公民王二听着觉得不是在吃饭,好像是在开会。心里这么想,也就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依公民王二那点儿小聪明不听也知道谁能说些什么。
要是平常,公民王二在恩师面前只有听的份儿,没有说的份儿。可那天不知怎么了,公民王二居然在听完大家发言后想反驳恩师和大家几句。事后公民王二想可能是喝多了。“酒能壮胆”,这话有道理。
公民王二就跟两位恩师说,虽然公民王二今天话多,但根本没说到那件事,既然恩师提起并提出要求,能否给公民王二一个机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恩师和其他人笑着说,当然给公民王二机会,因为又不是开公民王二的批判会。
公民王二拿着酒瓶子离座走到两位恩师面前,分别给两位恩师斟满酒,又为学长和诸位同学满上。公民王二回到座位上,端坐,运气,然后拿了一根烟,点上,开始说。公民王二说了快两钟头,其间服务小姐几次来包间给添茶,公民王二也都没在意,还继续说。
公民王二的话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的意思:
一、公民王二不是上帝,也不想当救世主。公民王二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想干点儿事。这点事儿,除了搞学问外,公民王二认为还应该包括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建设,完善人民代表大制度之类的事。(公民王二还强调,谁让公民王二搞了这个专业呢,既然搞了,就得搞出点儿模样来,通过具体参与,实证研究,理论联系了实际,最后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都有所突破,也未可知。) 公民王二不指望改变什么。公民王二只想做点儿什么,当然能改变点儿更好,改变比不改变对大家总会好一点儿。至于竞选,公民王二首先声明公民王二不是搞竞选,只是想当人大代表,参政议政。选上了更好,选不上也没有什么不好。公民王二向恩师保证,在被推举为侯选人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如被推举上,将按法律程序,行使被选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