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指向月亮的手指


最近网上热议宋彬彬等人的文革道歉之风,有知识分子说:“没有真相,谈何和解?”这句话被很多有思想的推友引用,言之锵锵。我认为“没有真相,谈何和解”和“没有锄头,谈何拔草”一样愚痴而造作。拔草的主观条件是(我)想拔草,客观条件是有草可拔,有没有锄头不是要件(双手也能拔嘛)。和解(此处指向宽恕或谅解)的主观条件是当事人愿意宽恕,客观条件是“我认为你有错,你也承认自己错了”,难道这还不是真相么?知识分子不满足于这种“粗大的真相”,他们想要细节,越细越好。他们似乎想要受害人在文革期间从开始到死亡的全部受难细节,就像一份关于时间、地点、人物、行为、次数、伤害程度之类的明细清单,认为那才是“真相”,并为之正名——还原历史、警示后人、不负逝者,仿佛宽恕了就不可能调查那个“真相”。归根结底,言必谈“没有真相,谈何和解”的知识分子即便面对一份详实的“真相明细表”也不会宽恕,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赞成宽恕吧。

道歉事件中有两个议题值得思索:1、何谓真相;2、何谓宽恕。

 

1、关于真相

“明细表”就是“真相”么?它可能是事实,却未必是真相。在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千世界,所有事物无不是因缘合和而成,试图寻找绝对的、唯一的“真相”几乎不可能。《普贤行愿品》中云: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以伊朗电影《一次离别》为例,那是一个关于寻找真相的漫长的诉讼故事,真相像剥洋葱一样层出不穷,每一个新的事实都关乎一个新的真相,最后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不同的时机和各自的立场。所以,你想要哪个真相?极权的荒谬和人性的愚蠢,以及放弃思考的平庸,难道不是最大的真相?

如果我们想要一个细节上的“真相”,那并非每分每秒都善恶分明恩怨立判,永远存在值得争议的空间。曾看过一部电影:一个男子在约会中强奸了一个女人并使用暴力伤害了她。她把他告上法庭。他向陪审团陈述事实:她同意跟他去酒店(意愿),在酒店里她曾冲他微笑(引诱),当他进入时她曾叫喊(快感)。他说的都是事实,但不是真相。

用佛法的观点看,这个永远有漏的娑婆世界,世间法真相是诡谲而虚无的,洋葱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知识分子们理应追究一种学术兴味的真相,这是知识分子道义上的责任,值得称赞。但这与他者宽恕无关。无论是否有人道歉或宽恕,作为一个民族历史灾难的那部分事实(你愿意叫它真相也行)仍必须被记录、探究和谈论。调查和取证的方式与途径很多,他人宽不宽恕都不影响这份职责与工作。那种高调宣称“没有真相,谈何和解”小知识分子情绪未免本末倒置,越界太多。事实上,他们只是意难平,以至于同时失掉理性的客观和灵性的智慧。

 

2、关于宽恕

关于宽恕,法国当代哲学家德里达给出了一个和佛法观点相近的深刻观点:『宽恕在变得不可能时恰恰成为可能』,意思是,如果只宽恕你愿意宽恕的,那其实不算宽恕。比方说,邻居家的小孩打碎了你家花盆,你表示原谅,但这谈得上什么“宽恕”呢?只有当一件事超出常情令人不可能宽恕时,你的“谅解”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宽恕”,也就是说,宽恕是无条件的、反常的、纯粹的。

同样的道理,在佛教许多公案中,每当有弟子认为自己修安忍卓见成效时,善巧的上师们总会制造一桩令人无法忍受的侮辱事件考验弟子的“安忍度”,如果弟子没能接受考验,那说明那种安忍是无对境的、虚假的。一只蚊蝇叮咬修行人一整晚而修行人能不嗔不怒,这算哪门子安忍呢?可见,安忍和宽恕一样,是超常的、极端的。甚至,宽恕不一定以对方道歉为前提,因为宽恕的本质不是一场互动,而是一种善。这种善不属于道德范畴而属于精神领域。所以,宽恕既不能被要求,不宽恕也不能被谴责。当阿伦特在耶路撒冷参加完艾希曼审判后,她得出了影响世界的“平庸之恶”的观点,她的完整阐述是:『恶往往是平庸的,只有善才具有极端的特质』。这句话似乎与德里达的“宽恕理论”不谋而合。宽恕是善的,也是极端的和伟大的——想想耶稣、佛陀和许多人间天使、圣者、大德吧。

关于宽恕的另一个令人震惊充满争议的敏锐洞察是:『谁有资格宽恕?』德里达再一次以哲学家的清醒给所有仍被“受害情绪”掌控的逝者家属(更别提以批判为瘾头的知识分子)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利的观点,这个观点来自一位在暴行中失去丈夫的南非黑人妇女的提示:『如果说有人有权宽恕,那只能是受害人自己。只有受害者本人可以考虑宽恕。』但逝者在某种意义上又永远缺席了。所以,谁有权以逝者名义宽恕?换言之,谁有权以逝者的名义不宽恕?

当我把上述关于宽恕的内容放到推特上,毫不意外的,有人表示严重反对,说些“文革这种特定的事物带来的不仅是已经逝去的人及家人的痛苦,还有延展性意义,这才是最可怕的。之类的话,连辩论的价值都没有。我只想提供有价值的观点作为参考或启发,就像那是一只指月的手指,我们能看到空中的月亮还是林中的树梢,观待各人。

 

 

                                                       201411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