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古往今来人类所有的宗教中有一个不分时代、地域、皮肤、阶层、教养的永恒的宗教,一个人类从洪荒之世膜拜到今天的不朽的神灵,那就是爱情。爱情有些像埃及的司芬克斯雕刻,但是大一万倍。她背负苍天、俯视大地、洞察一切,宛似佛家所谓"天藏巨眼",谁也逃不了她的鉴临,然而她微笑着,眼中留下永恒的司芬克斯之谜。
1970年的夏天,我和文化部的几千名干部,被“四人帮”所称的“犁庭扫院’的大扫帚,扫到湖北咸宁的荒湖。叫我们沐雨栉风、躬耕垄亩,住在不避寒暑的席棚,啃食发霉的咸菜。然而这一切都可以硬撑下去,唯一的痛苦是我们一群年轻人,北京的情侣都先后用种种理由离去,我们拿起她们的情书、相片,带着低劣的白酒,在湖边燃起篝火、击节而歌:“荒湖之酒清兮,可以濯我心;荒湖之酒浊兮,可以熄情之烛。”在火光中焚烧我们爱的记忆,用烈酒和泪水洗涤胸中的无尽的悲伤。
一年过去了,太阳晒黑了我白皙的书生面容,我穿着破旧的劳动服在北京街头、在书店中、在简陋的宿舍打发半个月的假日生活。更无书生意气、谢绝诗俦酒侣,萧条似钵、冷淡如僧,生命索然无味,既疲乏而又憔悴,没有爱情的青春会过早地消逝,宛如大漠之泉在沙砬中一点一滴地枯竭,等待最后的干涸。
猛烈神奇的“刹那”
然而有一天,这一天对楠莉和我都至关重要,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她。二十年前颇负才名的我,又由于桀骜不驯,在同一辈人中不乏我的话题。楠莉第一眼见到我时,显然有些惊愕、有些意外,也有一点好奇,然后在一瞬间双颊微红,变成了温柔。她身着素白的连衣裙,“硕人其颀”,身体修长轻曼,裸露的丰润的双臂有着象牙白一样的凝脂之肤。她看到我痴騃迷旧的神态,含羞地抱臂,回避了我的眼神。然而,两心相许只在一盼,难道会是这样的迅捷?啊!真的,它来得如闪电,如迅雷,刻不容发;它远在天边,睫在眼前,免起鹘落。佛家的“一念”之中包含九十“刹那”。而这情爱之来,是心灵深处最猛烈而神奇的狂飙般的“刹那”。倘若那天我有事不去那平常之极的聚会,倘若那天楠莉有微恙而不去赴约,那么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会完全改写,今天也绝不会在巴黎写这篇文章。
我们深深地坠入爱河,从此载沉载浮,再也无法上岸,无论波平如镜,或者惊涛骇浪,我们都不会分离。爱情成了我们生命的第一要素,为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幸福,我们同时付出了相思的缠绵、别离的哀愁,体味到“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亿深”的苦涩,更承受了社会的诟骂、谣言的伤害。然而,既然爱是真实的,地狱的存在已无关紧要。罗丹的《地狱之门》上不是有一对裸露的情人,正在深深地亲吻?但丁的《神曲》中不是写道:“为了爱情下地狱,我在所不辞。上天堂的都是些裸足褴褛的衰弱老僧,我决不与其同行。”即使在地狱永恒的黑暗里,我也会等待亿万斯年以后佛的箴言“地狱不空,决不成佛”的实现,那时我复见光明,在空茫辉煌的宇宙里发出孤寂的呼喊:“楠莉——你在哪里?”
八四年立了言谶
爱情一旦化为宇宙本体,那就产生了生死之恋,当爱情存在时,宇宙与我同在;一旦爱情消失,星河灿烂都坠入宇宙黑洞。我们的爱情存在着,世上一切五彩缤纷、五音繁会;一旦分离,春天不再和煦,秋天不再璀璨。
1990年11月,我们来到了巴黎,我向世人宣布,我既爱江山,也爱美人,我愿与相爱二十年的楠莉,共赴天涯。而这向世界宣布的消息,早已见于1981年4月26日给楠莉的一封信:“……直到我白发苍苍的岁月,我都会深情地告诉你,我爱你。我也会向世界宣布,楠莉——我永恒的、真正的情侣。”
这是不期而中的爱的言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