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光法师:漫谈赵州禅


 

作者:本光长老(1906-1991),号废明, 北京大学历史系肄业,1928年入普陀法雨寺礼今觉和尚披剃,次年于宁波天童寺受戒,亲近谛闲法师,学天台教义。不久,入太虚大师清徽堂,成为太虚清徽侍者。先后执教、讲经说法于武昌佛学院、汉口正信宣化团、重庆汉藏教理院、成都空林佛学院、金陵大学、上海静安佛学院等处,从学者遍布海内外,与赵朴初、谢无量、于右任、戴季陶、张大千诸居士道谊较厚。博研百家,尤精于易,得方山易第四十二代大师林际微密授,融会贯通,并发扬光大,著有《方山易秘笈—易传三评》一书传世。并精通经、律、论三藏,著有《碧岩集评述》、《马祖与石头禅要》等论文十余篇,流传海内外。1991922日示寂于成都昭觉寺,世寿86,戒腊63。荼毗,得诸色舍利42粒,塔于昭觉。 

马祖下杰出的法匠,允推百丈、南泉。丈下并出临济、沩仰两宗。泉下出赵州从谂、长沙景岑、子湖利踪诸大禅师,他们虽未标一宗而宗风实为当时所推重。赵州与黄檗,直揭马祖禅旨。赵州自说使得十二时,像白云般自在,似春风样悠闲,门庭廓落,气象宏深,接机示人以本分,力避玄奥,教人究理自悟。昔马祖授门下三大士记云:经入藏(西堂智藏),禅归海(百丈怀海),唯有普愿(南泉)独超物外。而赵州承南泉心法,加以年高德长,遍历诸方,坐道场四十年,一言半句示人,便传播南北丛林,时人尊之为赵州古佛,在禅的传法系统上,赵州是亲见马祖的人,他曾说: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个个俱是作家。其心法直承南泉而超然于五家之外。

    一、赵州的悟缘及其他

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778897),曹州郝乡人(一作青州临淄人),姓郝氏。童稚于本州扈通院从师披剃,未纳戒,便抵池阳参南泉,值泉偃息,卧而问曰:近离甚处?州曰:瑞象。泉曰:还见瑞象么?州曰:不见瑞象,只见卧如来。泉便起坐,问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州曰:有主沙弥。泉曰:哪个是你主?师近前躬身曰:仲冬严寒,伏惟和尚尊候万福!”泉器之,许其入室。

从这段记录里,可看出赵州童年时即具大人作略,识主参禅。

赵州他日问南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还可趋向也无?泉曰:拟向即乖。州曰:不拟怎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邪?

州于言下顿悟玄旨。乃往嵩岳琉璃坛纳戒。返池阳,辅佐南泉,倡导宗要数十年。

平常心是道,即不离现前直下照了之心,顺事致用,总是平常,总归于道。南泉强调佛出世来只教会道,不属别事,用知解去凑泊,便落滞着名相,所以说冥会真理,非见闻觉知。赵州问:还可趋向也无?南泉答以拟向即乖。赵州追问:不拟怎知是道?泉即和盘托出,示以:道不属知,不属不知。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赵州即于言下悟入不涉知解之道。

赵州受南泉印可,侍南泉相当久,约五十岁时才离开,携瓶锡遍历诸方,行脚三十年,常说:七岁儿童胜我者,我即问伊;百岁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如到云居,到朱萸,都说他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他直到八十岁才安住下来。在行脚中,他既曾参请当时与南泉相颉颃的尊宿百丈,也曾参谒过百丈法孙临济和临济之师黄檗。此外如沩山、投子、药山、道吾、宝寿诸处,都留下过他的行脚公案。

赵州到黄檗,檗见来,便闭却方丈门。师乃把火于法堂内叫曰:救火!救火!檗便开门捉住曰:道!道!”师曰:贼过后张弓。

黄檗既要见真赵州,赵州也要见真黄檗,一个设下陷虎之机,一个施出拿龙手段,到头来只是个平手。

赵州示众云:此事的的,没量大人出这里不得。老僧到沩山,见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山云:与我过床子来。若是宗师,须以本分事接人始得。

当人本分事,虽没量大人,亦难出得。沩山答祖师西来意,云与我过床子来,且道他是以本分事接人么?所谓本分事,不离平常心,不离平常生活,即赵州示人的阇黎莫擎拳合掌,老僧不将禅床拂子对寒即道寒,热即道热大道只在目前,此外别无一法可商量也。沩山教人过床子来,未免落于机境。观此,赵州接人机用,虽于沩山,亦不见逊色。

赵州将行脚五台,有大德作偈留曰:无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州曰:作么生是正眼?德无对。

赵州行脚三十年,不知靠倒多少丛林长老,奖励了多少后进青年,到八十岁,被众请住赵州观音院。

马祖会下参得禅的有凌行婆这个女人,曾与浮杯和尚(马祖法嗣)有段公案,且牵涉到南泉,并与赵州在异地展开一场法战。这公案,显示了赵州眼

凌行婆来礼拜师(浮杯),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的句,分付阿谁?师曰:浮杯无剩语。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着。师曰:别有长处,不妨拈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

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后闻,笑曰:王老师(南泉俗姓王)犹少机关在。

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便问: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

一举似赵州,州曰:我若见这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曰: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为什么却打某甲?州云:这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

后僧举似赵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

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急。

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

婆以偈答云:

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

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

这一公案,俊快宛转,雪上加霜。当时禅道盛行南北,山妇村妪,会禅的大有人在,赵州所接触到,如插田婆、寄宿婆、偷笋婆、半藏婆等等,都是会禅的能手,其中还有个台山婆子,更是台山路上的母大虫,咬倒几多禅和(公案见下)。这位凌行婆,意气凌人,骑浮杯的虎背,捋南泉的虎须,摇赵州古佛的禅床,真是马祖门下的女健将。她与赵州唱和偈,看出异地同风,万里一条铁。

赵州古佛名称由来,据说是有如下一段公案:因南方僧来,举有学人问雪峰:古涧寒泉时如何?雪峰答:瞪目不见底。学人问:饮者如何?雪峰答:不从口入。赵州批评道: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孔里入。这个南方学僧转而请教赵州:古涧寒泉时如何?州答:苦。”“饮者如何?州答:!”这话传到雪峰处,雪峰赞曰:赵州,古佛!”雪峰,福建泉州人,幼年出家,行脚遍南北,曾三登投子,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创建雪峰寺,座下弟子常千五百人,接人极老练,对这一则答话,却落在赵州手中。据说,雪峰后因此不答话矣。自此,赵州被人尊称为古佛

赵州因南泉平常心是道的话而顿悟,因当时禅道多堕即心即佛的窠臼,南泉提出了道不属知,心不是佛,心智俱不是道的话题,赵州得力处也正在于此,所以他据座披衣,极力提倡三祖僧璨的《信心铭》,而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这段示众的话,实是赵州禅道的纲宗。智尚且不是道,知解更不是禅了。为了扫除学人知解,甚至提出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无佛处不可住,有佛处急须走过,所要求的,只是为截断学人向上思路,向日常生活上去会道,还它一个各自有禅,各自有道平常心

传称:赵州志效古人,住持枯槁。僧堂无前后架,旋营斋食。绳床折一脚,以绳系残薪支之,屡有愿为制新者,坚不许。住持观音院四十年,座下常八百众,禅话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

唐昭宗乾宁四年(897)十一月二日,右胁而寂。寿一百二十岁,谥真际大师。

二、赵州禅要旨

赵州谈禅,多称性之语,悟境与功行拧在一起,教人时有会省处。现从《五灯会元》摘三段上堂法语评述于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老僧把一枝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枝草用。佛是烦恼,烦恼是佛。僧问:未审佛是谁家烦恼?师曰:与一切人烦恼。曰:如何免得?师曰:用免作么?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处处,大道自彰,所以胡来胡现,汉来汉现。只此不拟向以达其体,应用则随缘以现。一枝草可当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当一枝草用,以其适时无碍故,得大自在。无烦恼可断,烦恼是佛故,此言易解;现说佛是烦恼,可煞滋疑。如果会得赵州自说座下八百个作佛汉,觅一道人难得,觅个阐提人难得的话,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将心作佛,则佛成冤家,佛是烦恼了。

[其二]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尽是贴体衣服,亦名烦恼。实际理地,什么处着?一心不生,万法无咎。

这段上堂法语,正乃将悟境与功行拧在一起了。赵州语录中,易直截委悉者,以此为最。任何人参看一过,皆可了然于赵州禅旨。

三佛不度真佛内里坐,实为绝妙法喻,虽不离常境,却不落常情,当与《涅槃经》诸法喻齐观。三佛不度,真佛内里坐,合该自度,谁为度者?自度即须顿悟,谁为度法?如《金刚般若经》说: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而实无众生得灭度者。此四句语,似极平常,知涅槃义者,类能道之。赵州作如此说,这乃古佛以香饵钓狞龙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归成坏,自身难保,向外求佛,应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处,是为真佛。如觉得目前犹有少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证,成为自己的贴体衣服,仍属烦恼边事。只有于一切境物中、见闻觉知上纤毫不滞,才是个真正道人。贴体衣服净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几何?有僧问赵州:如何是毗卢向上事?赵州答:老僧在你脚底。僧问:和尚为什么在学人脚底?赵州答:你原来不知向上事!”这正显示了实际理地,什么处着。这僧执有向上一着,只好委屈了赵州在他的脚底了。毕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卢向上的心放下,在这里赵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铭》的话,叫做一心不生,万法无咎。用赵州自己的话,就是衲僧家直须坐断报化佛头始得

[其三]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赵州关于拈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法语,这一则供参阅。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师(赵州)曰:曾有人问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师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曰:此犹是拣择。
     
师曰:田厍奴,甚处是拣择?僧无语。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和尚如何为人?
     
师曰:何不引尽此语?僧曰:某甲只念到这里。师曰: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赵州拈提或答问引用三祖《信心铭》的语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触目前大道,不得拟心趋向。真实顿悟的直观功行,关键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拣择全属欲贪见刺的业识,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离当人如今鉴觉,至道无难却也难在于一念鉴觉下,打彻一切缘影相之妄,空慧现前,自然心安理得,扫尽憎爱、是非拣择的妄取之心,则万法无咎,无往而不自在。

此处赵州拈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法语,完全是为学人开示如何提起直观顿悟的禅秘要旨。可是,他只淡淡地说了两句,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拣择是憎爱妄心出,明白是虚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须遣除,即虚明自照之智,若堕在虚明里,还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里,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拣择,是明白。才恁么会,错过了也。铁钉胶粘,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里,且道赵州在什么处?为什么却教人护惜?佛果置这两问,急须参看它的下落!有学人问赵州:拟向南方学些佛法如何?赵州答:你去南方,见有佛处急须走过,无佛处不得住。学人说:与么,即学人无依也。赵州说:柳絮,柳絮!”有佛处无佛处,正是学人爱憎所在处,二者不住,虚明自照,在赵州分上,还须扫除,而这正是学人护惜所在。进一步教他扫除,使成个真正自在人,这是赵州禅易见难识处。禅的功夫达到不起爱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见道,应是参禅的终极目的,是禅人应护惜之处。但是赵州自说不在明白里,还教人急须走过,岂不是把参学人最后的命根子也断了么?所以,这个学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说:与么,即学人无依也。而赵州就要断他这有所依住的命根,冷隽地讽刺他:柳絮,柳絮!”实际上,赵州是教他于法而无所住,随处作主去,不是教他成为随风飘荡的柳絮。

第一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这一则如通过体会了上一则话,也就能会取这窠窟不是别的,还是坐在那明白窠窟的问题。赵州说若与空王为弟子,莫教心病最难医。从凡入圣易,即圣入凡难。只仰望毗卢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脚底事,是参禅人的通病,所以说曾有人问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拣择入圣之路易识,不坐在明白里,去作一头水牯牛,或者如赵州常说,自己是一头驴的从圣入凡、向异类去难。千人万人,尽是觅佛汉子,于中觅一个道人无,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觉颇知此意,谓明眼的觑得他骨头出,禅法商量到此,颇欲无言,天童还写了一首颂:

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无缝罅。只知推过商量,谁信分明酬价。玲珑的相知,卤莽的相讶。宁可与晓事人相骂,不可共不晓事人说话。

第二则,学人问如何是不拣择?赵州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显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里的话,答出了半句。这学人似乎识透而不肯他,所以说此犹是拣择。赵州喜得面前有个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线,叱之曰:田厍奴,甚处是拣择?要逼出学人道末后句来,哪知面前立的还是个伎死禅和。真是千钧之弩,发向鼷鼠。

第三则答语,似嫌学人不全引《信心铭》四句话,即: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而后语实前二语的注脚,实际即三藏十二分教、从上祖师千言万语,都是前二语的注脚。这个学人似乎会,似乎不会,只说某甲只念到这里,赵州似乎许,似乎不许,重念一番—“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虽然是同样念古人的话,却大有浅深在。

赵州常说:正人说邪法,邪法亦随正;邪人说正法,正法亦随邪。诸方难见易识,我这里易见难识。以上几则法语,要穷源究底,正是大不易也。

三、接机的著名公案

以下介绍赵州十个接机的著名公案。此等公案引起禅海波澜,诸家宗师拈提唱颂者极众,从这里可以见到赵州禅的本地风光。

1.勘破台山婆子

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僧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后有僧举似师(赵州),师曰:待我去勘过。明日,师便去,问: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师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师归院,谓僧曰:台山婆子我为汝勘破了也。

 这个公案,有点蹊跷么?这婆子对游方僧问路也那么道,对赵州也那么道,赵州并未放线垂钩,到底哪一点是勘破婆子处?临济宗师楚圆慈明对一位自许会得云门禅(其实尚未会得)的慧南拈出勘破台山婆子话,慧南因之大悟。兹录之如下,作为参看此一公案的助缘。

明问:脱如汝(慧南)会云门意旨,则赵州道台山婆子我为汝勘破了也,且道,哪里是他勘破婆子处?南汗下不能答。次日又诣,明垢骂不已。南曰:骂岂慈悲法耶?明曰:你作骂会耶?南于言下大悟。作颂曰:

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

而今四海明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

呈明,明以手指字,南为易字,明颔之。

慧南禅师颂子,直下照了,通透之至,正表达过得赵州关。问路的僧,一个又一个,指路的婆子,一番又一番,皆与路为仇者。赵州一触,归院点破,问路指路,同时销落,正尔有来由,这即是他为人处。其实,赵州虽去触婆子,婆子并不因之改途易辙,笑看多少禅客平地跌跤,与路为仇。赵州不是此中人,所以说勘破了也。真乃浥尘止垢,又着一番精彩。有人说:台山婆子,非惟被赵州勘破,亦被这僧勘破。这是远路说禅,也有来由。还是天童正觉说得好:勘破了,老婆禅,说向人前不值钱。

2.庭前柏树子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赵州)曰:庭前柏树子。僧曰:和尚莫将境示人。师曰:我不将境示人。僧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

这个公案,从上老古锥拈颂的、或因之悟得的,大有人在。夹山(名善会,嗣法船子)谈禅时,曾指出了世间法仔细究理,虽目前无法,却又意在目前,佛法也正是这样。赵州尝示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难睹,离开了目前,另见祖师西来意,离道更远。祖师西来意就是指达磨禅意,和问佛法大意同,是当时禅门最流行的话题。而赵州指庭前柏树子,正是教人会取目前的即是,截断学人别觅佛法的思路。如果说法处没有柏树,也指庭前柏树子,那就变成没有什么意味的话了。这里且看以下两则禅话:

法眼禅师问扬州光孝院慧觉禅师(赵州弟子,有铁嘴之称):近离甚处?觉曰:赵州。眼曰:承闻赵州有庭前柏树子话,是否?觉曰:无。眼曰:往来皆谓,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曰庭前柏树子。上座何得言无?曰:先师实无此语,和尚莫谤先师好!

重显(即雪窦法名,此时未悟)在太阳为知客时,有客举光孝觉语问曰:觉,赵州侍者,眼问柏树因缘,乃言无此语,而眼肯之,其旨安在哉?显曰:宗门抑扬,宁有轨辙乎?时有苦行名韩大伯(后出家,即宗上座)侍其旁,辄匿笑去。显诘其笑故,韩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择法不明。显曰:岂有说乎?韩对以偈曰:

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

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桩旧处寻。

检阅了上两段古人关于赵州柏树子话的商量,正是赵州说的大道只在目前的禅意。不从这里荐取而别求禅道,就会被韩大伯认为是无灵性的猎犬了。参禅的人,要锻炼成具有苍鹰擒兔的机智,会取大道。一涉拟向,便触枯桩。

现在,再录出临济宗师五祖山法演禅师,把赵州柏树子的死语活用起来的一则禅话,供爱谈柏树子者添些葛藤:

法演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方始是。

宗杲禅师大大地赞扬了他的师祖法演这样拈提,说要识五祖师翁么?脑后见腮,莫与往来(这是当时俗话,指长着这样骨相的人是非常狡猾的)。正因为法演识得赵州话意。

天童正觉于此公案下颂,描画出赵州风神,颂曰:

岸眉横雪,河目含秋。海口鼓浪,航舌驾流。拨乱之手,太平之筹。老赵州,老赵州,搅搅丛林卒未休!徒费工夫也,造车合辙。本无伎俩也,塞壑填沟。

赵州柏树子,原指目前法教人会取,到后来成了葛藤上树,缠绕不休。铁嘴慧觉否定其师赵州有此话,正是深悟赵州禅。

3.洗钵盂去

僧问:学人乍入丛林,乞师(赵州)指示!师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平常真实语,无过此个公案。不用安排,自着处所,这是赵州以本分事接人得力处。不谈佛法禅道,只话家常,正指出日常生活不离这个。

现在检视一下云门大师对这个公案的著语:且道,有指示,无指示?若言有,赵州向伊道个什么?若言无,这僧为甚悟去?这正是教人如何领会参话禅原来作用处,否则,正像宗杲说的而今诸方有一种瞎汉,往往尽作洗钵盂话会了。那不只埋没了祖师心,而且是认驴鞍作阿爷的下巴了。

4.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无。僧曰: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师曰:为伊有业识在。

又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僧曰:既有,为什么入这皮袋里来?师曰:知而故犯。

对赵州这公案,重的多,重的少。从义解说,赵州初答为狗子有业识在,所以说它无佛性;次答狗子虽有佛性,因它知而故犯,所以入皮袋受狗子身,而佛性则未失。但在一般大乘经典,尤其是为禅宗所重视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涅槃经》所识佛性义,禅的明心见性即要见此佛性。今赵州直截地说狗子无佛性,显然是扫除学人坐在经典里的知见,指出应直下照了自家的才是,莫数他人宝,使业识习气逐境现起,把堂堂真佛装入狗皮袋去也。谈有谈无,话题不离狗字,而赵州指的却在学人自己分上。要检点自家是否知而故犯?或有业识在?天童正觉称这则公案是水上葫芦,按着便转,有颂曰:

狗子佛性有,狗子佛性无,直钓原求负命鱼。逐气寻香云水客,嘈嘈杂杂作分疏。平展衍,大铺舒,莫怪侬家不慎初。指点瑕疵不夺璧,秦王不识蔺相如。

狗子佛性公案,初见于承嗣马祖与南泉为同门的惟宽禅师:僧问:狗子还有佛性否?师(惟宽)云:有。僧云:和尚还有否?师云:我无。这也显得狗子佛性的话题在当时相当流行,赵州话出,更耸动了禅林。

5.吃茶去

赵州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曾到此间么?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呼: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这个公案,影响也大。丛林禅堂初接新学,有吃茶之制,对初到曾到有所分别。赵州破例,都教他们吃茶去,引起院主的怀疑,赵州一并叫吃茶去,直是一具棺材,三个死人。

赵州茶话很快由北及南,参看一则有关吃茶的公案吧:

睦州(名道明,临济同门)问僧:近离甚处?曰:河北。睦曰:彼中有赵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离彼中。睦曰:赵州有何言句示徒?僧举吃茶话,睦乃呵呵大笑曰:惭愧!却问僧:赵州意作么生?僧曰:只是一期方便。睦曰:苦哉,赵州被你将一杓屎泼了也!便打。睦却问沙弥:你作么生会?弥便设拜,睦亦打。其僧往沙弥处问:适来和尚打你作什么?弥曰:若不是我,和尚不打某甲。

这里睦州为什么大笑,欣赏赵州以本分接人也;为什么又道惭愧,有嫌于己不如赵州处也。赵州教吃茶,原是本分上事,被这个学人解作只是一期方便,睦州比作将一杓屎泼在赵州身上,而捍卫了赵州禅。

6.几被玄杀与不曾眼花

僧问:如何是玄中玄?师(赵州)曰:汝玄来多少时耶?僧曰:玄之久矣。师曰:阇黎若不遇老僧,几被玄杀。

僧问:如何是毗卢圆相?师(赵州)曰:老僧自幼出家,不曾眼花。僧曰:岂不为人?师曰:愿汝常见毗卢相!

一般涉猎禅道的,将禅道视为学理的研究,那就离了主题。教乘义学座主,从名相浅深分析,层层深入,以见真义。宗门禅道,实即佛法教乘中提炼出来的最上精义。假祖师西来,给予活泼拈提,实即使在大心凡夫生活实践中来体会甚深般若波罗蜜,不类于教乘义学,通过义路的方便开显。禅道不玄,未离日用生活,偏有人求玄中玄;禅道触目即是,偏有人离开本分事别求毗卢圆相。于宗门禅道实大远在。此处致问赵州的两僧正坐此病。赵州与之拈却:几被玄杀,促其警觉;不曾眼花,警其勿得捏怪。一个直示,一个婉讽,都是练禅警语。

7.老僧使得十二时

僧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赵州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无事向衣钵下坐,穷理好。老僧行脚时,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若不如是,大远在!

这段法语,真乃亲切恳到。使得十二时,这是何等气概!反复玩味,当中却有指示。杂用心处是不是在拣择里无别用心处是不是在明白里?须高着手眼看,会得如何使得十二时

8.大道透长安与学人师

问:如何是道?师(赵州)曰:墙外的。曰:不问这个。师曰:你问哪个?曰:大道。师曰:大道透长安。

一问再问真实禅道,一答再答路路透长安之道。问的意图是离世求菩提之道,答的是直指佛法不离世法,禅道只是常道。

佛果评赞赵州云:盖为他平生无许多般计较,所以横拈倒用,逆行顺行,得大自在。也就是说,赵州有时装聋装痴,却为人指出衲衣底下事。

另一则公案也是近于诙谐的:

僧问:如何是学人师?师云:云有出山势,水无投涧声。僧云:学人不问这个诗。师云:是你师诗不认。

这僧也许是个诗僧,这两句煞是好诗,正是这学人吟出来的,也正是这学人用心处。赵州故把,点拨禅道在诗人方面就是不离日常用心处的诗心,心外无佛,更觅个什么师!

9.赵州四门

问:如何是赵州?师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问话的要问赵州禅,赵州知之,却答以赵州城四门。勿笑问东答西,此正明头暗头都合得也。雪窦有无限轮椎击不开之句,颂赵州禅一切处不离本分,但一切都是赵州自家的,却关锁严紧,不露消息,不许常人借口平常心是道,任意胡为。赵州自说:老僧在此间三十余年,未曾有一个禅师到此间。设有来,一宿一食急走过,且趁软暖处去也。赵州严峻把关,未曾宽假于人;纵有入得关来者,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出赵州禅易见难知处,而一般禅和,爱向有施设处觅软暖,赵州是无施设处,只是平常。

10.赵州石桥

师与首座看石桥,乃问首座:是什么人造?首座云:李膺造。师云:造时向什么处下手?座无对。师云:寻常说石桥,问着下手处也不知。

僧问: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掠彴。师云:阇黎只见掠彴,且不见石桥。僧云:如何是石桥?师云:过来!过来!又云:度驴度马。

赵州石桥,是我国隋唐时著名的建筑,观音院离石桥不远,赵州和首座欣赏了这座桥,问到造时向什么处下手,首座却无对。世间法也是易见难识,赵州禅也是易见难识,不要轻轻从足底下滑过去才是。

第二则问话,学僧直把石桥拟赵州禅,正因为赵州禅易见难识,他看到赵州接人示物只是平常,而古佛之誉满南北,所以提出只见掠彴不见石桥。彴,音酌。掠彴或作略彴,独木桥。此僧看不出赵州高妙处,故以此为喻。赵州把难识之处,略露端倪,叫他过来过来,并说度驴度马。而这僧却无下文,埋没却赵州这番婆心。尿是小事,须是老僧自去始得。要见赵州禅,也只有自家体会始得。不然,赵州只能替你把尿,却不能代你撒尿也。

四、结语

赵州一日示众云:

    “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坏。僧问:如何是此性?师云:五蕴四大。僧云:此犹是坏,如何是此性?师云:四大五蕴。

这是赵州谈禅的宗要原则。此性,绝不是指有个什么先天地的东西,可是,学佛的人都被这个迷惑住了。就教而论,此性是指无自性这。诸法从缘生故,皆无自性。无自性故,世界成时,不从之而成,坏时不从之而坏。即南泉说的三界不摄,非过来今。赵州贵以本分接人,指出,此性即是五蕴四大、四大五蕴。离四大五蕴外,无成坏相,即五蕴四大以显缘生无自性之成坏。赵州从义学的高高峰顶上,把此性拉入深深海底去,把通向无上涅槃的菩提大道,拉入透向人间长安的大道。他只教人在寻常事物上会道,这是继承南泉力避即心即佛的话,转而倡导三祖《信心铭》的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之旨。然而,有许多话头,在赵州只是随时随地信手拈来,于无施设处强为施设,如庭前柏树子镇州萝卜青州布衫等等。但在异地异时,却成为无意味语,后人反认为这些无意味语上别有玄妙在,而逐渐演变为看话头禅了。总之,赵州谈禅,贯彻了不离本分事,即贯彻在寻常生活中的平常心是道之旨。以下录他一段话,作为本文结语。

老僧此间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随伊根机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若是不会,是谁过欤?以后遇着作家汉,也道老僧不辜负他。但有人问,以本分事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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