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年磨出霜寒剑
(本章字数:6420)
对灵默禅师圆寂,良价显得十分平静,因为师父那句“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几个月来,在他心中早已化开了。“师父所说极是,即使天翻地覆,这个心是不能动的。不能这样,哪里算在修行呢?又怎么能作师父的徒弟呢?”所以,在整个追思火化法会上,良价都是默默地站着,看着。“师父从天地乾坤中来,又回归于天地乾坤之间。师父虽然走了,可又没有走,山河大地无不是师父的音容。”对生死大事,良价虽尚不能明彻,但这样的信念,却牢牢地契入了他的心灵。
在追思法会上,灵默禅师有两个早年弟子赶了回来,一位是住福州龟山寺的正元禅师,一位是住在本州的苏溪和尚。他俩早在十多年前追随灵默禅师时悟道,如今分化一方。听到师父圆寂的消息,特地赶回来送行,在众人之中,两人却都单单看上了良价。
“喂!你这个小师弟,师父圆寂,你怎么不痛切呢?听旁人说,师父特别喜欢你,把你安置在他屋里,如同亲孙子一样照看,难道你不悲痛吗?”正元禅师故作责备状。
从正元禅师的衣着和寺僧对他的恭敬,良价知道这位年长的师兄已是一方住持,面对这样的责问,良价说:“出家人心不附物,喜怒哀乐皆为情障。何况师父走时郑重叮嘱:‘色身圆寂,以示有来有去;千圣同源,一切生灵都将回归于一。’师父已得正果,大家应当欢喜,我真不懂他们为何要悲痛。”
“不简单。”正元禅师心里想道,问:“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良价,今年已十二岁了。”良价回答说。
“好好,善自为之。”正元禅师与苏溪和尚相视一笑,就到山里闲逛去了。
七天追思法会结束后,僧众又议为灵默老和尚建塔。老和尚火化时得舍利子无数,建塔供奉,自是寺里的大事。
正元禅师把良价拉在一旁,说:“小师弟,师父走了,你在这里无依无靠,且随我到福州去吧?”良价说:“谢师兄美意,我愿意留在这里为师父守塔。这几年来全是师父关照我,如今我长大些了,能够做些事了,我也应该侍奉师父几年。”想到这里,良价十分固执,不论正元禅师怎么说,他就是不走。
“师兄,你别难为良价师弟了,他的福德智慧比我们大,你那龟山不就是那小不点的龟山吗?良价师弟留在这里磨练些日子也是对的。到了你那儿,若宠坏了,看师父不找你算帐。”苏溪和尚旁观者清,已看出端倪。
正元和尚猛一拍头,说:“谢师弟提醒,我与师父一样,的确太喜欢这位小师弟了。若到我那龟山寺,我真的宠坏了他,罪孽可大了。”
盘桓了几天,正元禅师与苏溪和尚在灵默禅师灵牌下告了假,就准备下山。下山前,又把良价拉到一旁,说:“小师弟,我们实在舍不得你,你可好自为之。师父走了,这里的人多年来都嫉妒你,今后的日子当不大好过,你可得忍着点。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道魔相勘,功夫才能出得来。以后若有不顺,你都权当作练性修行,无魔不成佛嘛。”
对于师兄的敦嘱,良价心中十分感激,说:“谢谢师兄关照,良价自有分寸。师父说:‘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我是认定了这两句,所以不管以后有什么惊涛骇浪,都触不动我。”这一番话,出自十二岁的童子之口,正元禅师和苏溪和尚心里又再一次称奇。
“小师弟,我们要告辞了,我有首偈子,今天送给你作个纪念吧。”说罢,龟山禅师就诵出了这首偈子:
沧溟几度变桑田,唯有虚空独湛然。
已到岸人休恋筏,未曾度者要须船。
良价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说:“谢谢师兄教诲,良价谨记了。”
正如龟山禅师所说,灵默老和尚归西不久,良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首先他被逐出方丈室,被编入火工房中充杂役,每天上山捡柴,还得担水、扫地、舂米。书是不能再看了,字也不能再写了。住持之职一直空缺,没有请到高僧,本寺推荐的官府不允,宁缺毋滥。寺里群龙无首,强悍者为王,五泄山的僧众就乱了套。
对这一切,良价视若无睹,尽管劳累,还受到不少讥讽、责骂,他一直不当作回事。每天一早一晚,到师父塔边扫一扫地,敬一炷香,默默地祈祷一番,倒成了他日常的功课。平时不论如何劳苦,都把往年所读的经论、诗书在心中默上一默。他的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往年所学,均历历在目。无意间,竟使默观的功夫上了手,他自己竟毫不知觉。渐渐地,经论中许多玄奥之义,也变得不玄不奥,明白得很了。
良价就这样过了五年,十七岁刚过不久,山上来了一位老乡,向他通报一个噩耗:父亲俞乌有久病不治,于前天去世了。听到这一消息,良价默默地站着,垂下了头。十一年来,父亲只上山来三次,而良价也仅在灵默禅师当年关照下回去归省过一次。父亲清癯澹泊,母亲贤明甘苦的形象,一直激励着他,对父母,他心中充满了敬重之意。师父早走了,父亲也走了,心中顿感一阵空茫。好一会儿,良价回过神来,心想:“我怎能如此昏愚。诸行无常,师父和父亲不是在给我演示无上大法吗?我不能辜负父亲和师父对我的期望,好好修行,早入大道。”心意既定,对乡亲说:“烦大哥转告我娘,良价既已出家,就不方便回家服孝了。父亲与我心意相通,必不会责备于我。只是我娘那里略为放心不下,拜托大哥转告我哥哥和三郎,务请代我尽心,服侍好我娘。”
那乡亲说:“你大哥原要你回家一趟操办你爹后事,还是你娘明达,就近请了几位出家人来办法事,说你若不便,就不用回家了,你可在山上祷告祷告就行了。”
原来,俞乌有临终前对他母子三人先有吩咐,说灵默老和尚走后,二郎在山上处境不好,不用给他添麻烦了。俞夫人历来唯夫命是从,尽管盼儿心切,仍只托人捎信,倒不须良价回来。
听到这里,良价不由向着家乡方向跪了下来,叩着头说:“爹,孩儿给您老磕下头,算为您老送终吧!娘,孩儿不孝,不能回来侍奉,您老不责怪孩儿吧?”说着,心里一酸,不觉流下泪来。
这时旁边一位僧人讥讽说:“师父圆寂,你一滴泪也没有,你爹去世,你却能哭,还是回家去吧!”
良价认真说:“师兄,你有所不知,师父是出世高人,应以出世法对待之。我爹是世间中人,则应以世间法对待之,这又有何不可?”那僧人一时语塞,只好悻悻而去。
乡亲下山后,良价回到自己房中,默默为父亲祈祷,望父亲早生极乐,不必再入红尘了。要知道,经过五年的磨炼,十七岁的良价已人高马大,身体强壮,寺内僧人等均已不敢再欺辱他了,何况家中大丧,人之常情所在,更没有人来招惹他。于是一连三天,良价都在房中点起香烛,为父亲诵经念佛。
不觉又过了两年,良价已满十九岁。寺内仍无住持,几位执事因循苟且,五泄山没有半点振兴的气象。良价不愿离开寺庙,仍干着各种杂役,既不求人,也不烦人,与世无争地过着日子。外人不知道的是,良价的默观功夫,早已上了层楼,对天台止观和华严法界法观,早已纯熟于心。
一天上午,良价在山上砍柴,看到两位新来挂单的僧人游山,一位说:“师兄,马祖石头之后,当今禅林谁为长者?”
另一位说:“马祖石头两位大士门下,翘楚不少,但如这五泄山灵默和尚一样的却也过世不少。如今健在的,马祖下尚有南泉、归宗,还有一些高明,则隐遁不知所处。而石头门下,则首推药山,次数丹霞。其余的,则不知其深浅了。”
“师兄对南泉有何风闻?”那僧问道。
另一位说:“风闻倒是不少,其中有一则甚为奇特,弄得丛林里沸沸扬扬,毁誉皆有,不过少有人能明白其中玄机。”
“愿闻其详,”那僧顿感好奇。“好,听我与你道来。”另一僧话匣一开,就娓娓道来,良价在旁暗听,听着听着,不觉呆了。
那僧人讲的是“南泉斩猫”的公案。
南泉普愿禅师是马祖门下入室弟子之一,与百丈怀海、西堂智藏一起,号称马祖门下三大士,他禅风飘逸洒脱,全没有其师兄百丈怀海那种古朴老到的风采,却同样倾倒了不少参禅者,因为他在马祖那里得到了游戏三昧。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他住持池州(今安徽贵池市)南泉寺,因此禅客们都称他为南泉和尚。他俗姓王,故常自谑称为“王老师”。
一次,南泉禅师外出归来,听见寺内僧众吵闹喧哗,便上前制止。一问缘由,原来是东西两堂僧人在争夺一只猫儿。南泉禅师说:“你们不要吵了,由我来判,谁能就此下得一句转语,猫儿就归谁。如果说不出来,我就把猫儿斩了,免得你们争吵,以图个清静。”结果东西院僧人均下不了转语,于是南泉禅师就挥刀把猫儿斩了。
听到这里,良价心想:“这个转语,若我在场也下不了,到底应该如何呢?”正想之时,只听那僧又继续说道:
“南泉有一爱徒名从谂,这天从外边归来,南泉禅师把斩猫的事情向他说了,问:‘这转语你下得了么?’从谂一言不发,脱下草鞋放在头上,径自走了出去。南泉禅师叹了口气,说:‘可惜你小子不早回来,若早回来,就救得猫儿了。’”
听到这里,良价心想:“这位从谂却也有趣,他怎么把草鞋放在头上走了出去呢?”又一想,拍头道:“是了!人们贵头想,轻脚行,心思用得多,却无实际行履。这从谂把脚抬高,把那高傲的头踩将下去,妙!妙!”说着,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而那两位僧人尚不知觉,早走远了。
后来,良价又在寺中听到一些游方僧人谈到“三师玩月”的故事。
有一年中秋佳节,马祖带着他最得意的三大弟子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和南泉普愿在山顶赏月。
马祖突然发难,问他们:“正当此时,你们各自心中如何?”
智藏躬身答道:“此时正好供养。”
怀海也躬身答道:“此时正好修行。”
马祖目视普愿,意思是该他说了。哪知普愿却拂袖而去——他不屑说上一句。
马祖赞叹说:“善哉!善哉!经归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
听到这则公案时,良价心想:“禅非心行所能到,马祖禅风高峻,三位大士各具一格,这转语我如今却不知落处。好个‘经归藏,禅归海’,一语双关,妙不可言。但我对‘独超物外’更心向往之。如今西堂百丈早已化去,唯南泉老和尚健在,若有缘当去参上一参。”但是,自德宗贞元以来近四十年,朝廷久不度僧,良价无法受具足戒,没有资格参学。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八二七年)朝廷因穆宗、敬宗二帝享祚日短(穆宗在位三年,敬宗仅一年即告崩),新君不安,于是下旨,命两街功德使选有戒行大德,考试僧尼。僧能背诵经文一百五十纸(页),尼能背诵一百纸(页)者,即允许受戒,领取度牒。当时久不度僧,故民间私度者不少。朝廷此举,一为自己祈福,二为防范滥度,三为奖诱僧学。当时全国开戒坛十余所,一时各州府县寺庙均热闹起来。
得知这一喜讯,远在福州的龟山正元禅师写信给婺州太守,向他推荐五泄山的良价。一场考试下来,许多僧尼皆不合格,痛失良机。唯有良价早就把十多卷经文烂熟于胸,一开口岂止三五百纸(页)。太守大喜,作为优选,推荐到嵩山会善寺受比丘大戒。嵩山乃戒坛重地,一般僧人难有如此殊遇。良价心里欢喜,打好行装,就准备直奔嵩山。哪知此时大郎赶上山来,说母亲病重,先当回家一看。
父亲去世,自己没有回家尽孝,良价已是心中内疚,一听母亲病重,而受戒之时还在一月之后,自当回家探母。好在行装已经备好,就与哥哥大郎火速下山归家。
今日良价,已非昔日孩童时可比,十几里山路,半个时辰就下来了。到了浦阳江边唤了一叶小舟,给了十来文钱,就顺流而下,不过两个时辰,就已望得见家门了。
一入家门,娘儿俩抱头痛哭。十五年来,良价仅回家一次,还是在十年之前。十年后再见,怎不抱头痛哭呢?不过这一哭,却引起了良价的警觉:“出家修行人,能作这般态吗?”于是止住了泪,笑着对娘说:“娘,孩儿归来,您应高兴才是,可不能再哭了。我是出家人,人们看见多不好。”
俞夫人看见良价早非儿时稚相,如今是身形修长,形如松鹤,剑眉星眼,隆准方口,真是堂堂仪表,比他爹英俊多了,更且没有他爹的那脸病气,心想,二郎比大郎三郎成材,我何不留他在家,娶妻生子。二郎才学又好,将来可重习儒业,再振门风。他爹迂阔,自甘受苦说不得了,儿子的事如今我可以作主了。
正想之时,良价也在端详母亲,母亲老多了,虽只有五十岁,可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只是面上皱纹不多,尚可以依稀看到当年的清秀。“娘是老了、弱了,可是没病啊。”良价心里想着,看了大郎一眼,大郎急忙回过头去。这时三郎刚从田里回来,原来自良价出家后,俞乌有再无心让儿子读书,把积蓄的钱挪出来,买了三五亩田地,自耕自食。他身体不好,再不能每天几十里的砍柴卖柴了,因此儿子大郎就承担了下地的任务。三郎看见二哥,高兴地扑上去,依偎着亲热。
俞夫人似知良价心意,说:“儿啊,听说朝廷今开坛度僧,你中了首选。娘以为你尚未受戒,干脆还俗归家,咱娘儿四人一起过活多好!”原来俞夫人称病的用意在此。
“娘,孩儿出家已十五年了,虽未受戒,与受戒又有何区别。何况当初出家是父亲的意愿,娘也是同意了的。孩儿如今早已惯于出家生活,还俗归家恐大不便。何况朝廷几十年来不度僧,孩儿今幸逢其遇,好多师兄头都钻破了也挤不上,我今既蒙恩度,岂可放弃。”良价急忙分辩,他早就在出家修行的路上走了那么远的路,如今要还俗,等于把鱼儿从水里放在陆上,怎么受得了!
“不行,娘不与你争辩,反正今天回来,就别想再回山了。过几天,我给你提门亲,你哥哥去年提了亲,今年晚些时候就可把你嫂子娶回来了。”俞夫人决断地说。一说到娶媳,她的脸上立即绽出了笑容。
“糟了,我这次回来,娘是铁了心不让我走,怎么办泥?”良价不忍和娘争辩,说:“娘,孩儿难得回来,今天就不谈这些吧。咱娘儿四人好好叙叙,三郎都长这般大了,哥弟三人也该谈谈,明天一早,我再到爹坟上去烧点纸烛。”
俞夫人一听,也有道理,反正是不让二郎走的了。于是把良价的行装包裹拿进自己屋中,说:“你们兄弟三人聊聊,娘先弄饭去。”
俞家人语言本来不多,大郎厚道,三郎文弱,见面不知该谈什么。还是良价给他们讲寺庙的山山水水,讲灵默老和尚的故事。他们虽无多大兴趣,总比大家缄口相对要好得多,只是说的时间一长,良价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饭后,良价又与娘聊了一阵子,山村人惯于早睡,一来省灯油,二来一大早得下田里活,于是大家都各自归屋睡觉。
良价睡不着,他不忍和娘争吵,就准备不辞而去。他是纯孝明理之人,感到这么一走也不好,于是点燃了灯,给母亲写了一封辞别信,这就是着名的洞山《辞北堂书》。信中说:
母亲大人,我曾听说诸佛出世,皆从父母而受身。万物生生,全赖天地而覆载。故非父母而不生,无天地而不长,尽沾养育之恩,俱受覆载之德。可是啊!万事万物,皆属无常,尽有生灭。我知道哺乳情至,养育深恩,用尽世间钱货,也难以报答。用山珍海味奉养,也不可永久。故《孝经》云:“虽日用猪牛羊三牲来供养父母,也不等于是孝。”俗缘不断,相与牵连沉没,只有永受轮回之苦了。
欲要报父母的边无深恩,莫如出家这样的功德。只有出家修行,才可以远离生死之爱河,超越烦恼之苦海,报千生父母之恩德。所以佛经云:一子出家,九族生天。为此,良价舍弃今世之身命,誓不还家了。愿将历劫之根尘,顿明般若智慧。唯望母亲心开喜舍,意莫攀缘。学佛父净饭王,效佛母摩耶舍。有那么一天,母子在净土佛会上相见,该多么美妙啊!
今日此时,向母亲大人告别,不是不奉慈言,确因时不待人。古德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万望母亲大人保重莫忆。有诗颂再奉于次:
未了心源数度春,翻嗟浮世漫逡巡。
几人得道空门里,独我淹留在世尘。
谨具尺书辞眷爱,愿明大法报慈恩。
不须洒泪频相忆,譬似当初无我身。
书毕,潜入母亲室中,取了行装,头也不回,直奔嵩山而去。从此,良价就如他的一首诗中所描绘的那样:
岩下白云常作伴,峰前碧嶂以为邻。
免干世上名与利,永别人间爱与憎。
祖意直教言下晓,玄微须透句中真。
阖门亲戚要相见,直等当来证果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