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自由
作为一种自然及社会存在的人,有着肉体和精神两个方面。肉体是前提和基础,是原因和动力;精神既依赖又超越肉体,它将肉体看成是庇护和圣殿,同时又是枷锁和坟墓。肉体和精神之间存在自然和社会、历史及文化的持久张力,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历史,就是肉体和精神持续战斗的历史。
人的存在有肉体和精神的需求。肉体存在是第一位的,是前提和基础。但肉体的需要可能是无限的,它可能占据人身所有的资源,这样,精神需求的满足即精神的存在就成为一个问题。精神需要提出自己的主张,伸张自己的存在价值。借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引述汗牛充栋的论证,精神试图为控制身体获得足够的合法性。在苏格拉底的时代,人身的需求被分成“需要”和“欲望”两个层次。“需要”指的是人基本的生理需要,通过吃来提供营养,通过穿来保证温暖,人的这种需要是有限的,从而被看成是自然的。“欲望”则指的是超越基本需要的那些需要,比如不是为了温暖而穿,而是为了彰显身份地位;不是因为饿而吃,因为渴而饮,而仅仅是出自某种贪婪的本能。在这种区分中,有限的“需要”具有充分的合法性,而无限的“欲望”则既不合法也不体面。精神试图通过这种区分将身体的需要控制一个有限范围内,使其失去发展的机会,这样身体资源就可以充分用于满足精神需要,精神就将得到充分而自由的发展。
在苏格拉底的观念中,肉体和精神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精神高高在上,在金字塔的塔尖,它是人生的归宿;肉体只是精神的准备,只是工具和手段,虽然重要但也只是处于底部的塔基。人生的目的、价值或者意义不在于身体而在于精神。一切具有暂时性特点的存在的价值都是有限的,不值得关注和追求;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具有无限的完美性质的存在,精神就属于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人生的根本意义在于精神,一切都只是为精神的存在和发展做准备。人身的资源如果过多投入身体的满足和维护之中,精神将被遗忘,被轻忽,这既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僭越。
欲望产生自身体。如果人们不注意控制欲望,任由其野蛮生长,则欲望可能成长为控制身体的专制力量,这时,精神将被淘汰,理性将被放逐,人将失去自由,成为奴隶。苏格拉底临死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身体用爱、欲望、恐惧,以及各种想象和大量的胡说,充斥我们,结果使得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行思考。发生各种战争、革命、争斗的根本原因都只能归结于身体和身体的欲望。所有战争都是为了争夺财富,而我们想要获取财富的原因在于身体,因为我们是侍奉身体的奴隶。”(柏拉图:《柏拉图全集》,人民出版社,王晓朝译,2002年版,第一卷,P63-64)如果没有自觉的理性的控制,贪婪的身体总是得寸进尺,最终使自己成为欲望的奴隶。“有些人是饕餮的奴隶,有些人是好色的奴隶,有些人是贪杯的奴隶,也有些人是无聊而代价很高的野心的奴隶。这些情欲冷酷地支配着每一个落入它们掌握之中的人,只要它们知道他还强壮,能够工作,它们就迫使他拿出辛苦得来的所有收入,使他按照它们自己的意图花掉它;但是,刚一看到他老弱而不能工作的时候,它们就立刻离开他,使他度他那凄凉的晚景,而另去设法把这付枷锁再套到别人的肩头上。”(色诺芬:《经济论》,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P5)在缺乏精神追求的人生中,欲望控制和奴役身体,使人身成为奴隶的现象比比皆是。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这样的人与牲畜没有区别。“一个不能自制的人和最愚蠢的牲畜有什么分别呢?那不重视最美好的事情,只是竭尽全力追求最大快感的人,和最愚蠢的牲畜有什么不同呢?”(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P173)
欲望来自身体,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成长。实际上,人的各种欲望最强烈的时期,也是人的身体能力最强大的时期。人之所以成为欲望的奴隶,只是因为在人成长的过程中,只关注身体的成长,放纵身体的满足而忽视了精神的存在,忽略了精神的成长。当人成长到一定年龄,身体已经成长,欲望已经强大,而制约欲望膨胀的精神还处于贫乏而幼稚的阶段,于是,身体对精神的控制就成为必然。欲望在张扬,理性被放逐,身体失去了自由,人生失去了意义。身体总有其成长的极限,不会无限成长。进入老年之后,身体能力会逐渐衰落,欲望对身体的控制力也会逐渐减弱,这时身体有可能从欲望的奴役中解脱出来,获得解放。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年轻时潇洒快活,风流倜傥,老年后逐渐安分下来。他的朋友问他:“索福克勒斯,你对于谈情说爱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索福克勒斯说:“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说这话时的索福克勒斯没有一丝丝遗憾或者追悔莫及,而是一幅解脱魔鬼缠绕后的轻松神情。(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P3)
如果人只能依靠身体自身力量变化来调节肉体与精神的关系,只有进入老年之后,在身体力量衰落之后才能摆脱欲望的控制,那么,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就将是虚度的——当然,这总比死不悔改要好很多。不过,还有更好的方式来获得人生的意义,那就是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反思和实践思考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当苏格拉底看到沉溺于世俗的幸福生活的雅典人成为一匹昏昏欲睡的肥马的时候,他使自己成为一只牛虻,通过不过的叮咬使这匹肥马保持清醒,通过不断的诘难,反复的说教来促使雅典人关注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