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流域讥刺诗人皮日休及其诗歌创作
(襄樊学院 魏平柱 )
(一)
皮日休,先字逸少,后改袭美,号醉吟先生、醉民、间气布衣、鹿门子等。晚唐襄州襄阳(今湖北襄樊市)人。约生于唐文宗太和末年(公元834)至开成初年(公元838)之间,出身一个庶族地主家庭。其远祖为晋襄阳太守皮初,从祖皮瑕叔曾任蜀州剌史,从父皮行修累官项城县令。皮日休之家,世代“力农”。如其《皮子世录》所言:“自有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青少年时代,隐居襄阳鹿门山、岘山、洄湖等地读书,并开始结交“襄阳元侯”及襄阳地方官府。咸通四年(公元863)初,离家出游。从襄阳出发,乘舟顺汉水南下。先至郢州(今湖北钟祥),以文造访郢州剌史郑诚,并应郑诚之请作《郢州孟亭记》。然后又南至沅湘,作《悼贾》以悼贾谊。再从九江渡江过安徽,达河南,入兰田关,抵长安。这次漫游,不仅开阔了视野,饱览了明山秀水,而且以“文事造请”了名流权贵,为考进士做了舆论准备。咸通六年(公元865)十月入京,等待来年春闱。咸通七年(公元866)春,应礼部试不举后,取道洛阳,退归寿州(今安徽寿县)别墅,编次自己的诗文,成《文薮》十卷,以为“行卷”,以备次年再次应试。咸通八年(公元867),郑愚知贡举,皮日休榜末进士及第,但却未得官职。又应吏部宏词科试,不第后离京东游华、嵩诸山,经洛阳,乘舟抵达扬州,然后渡江到苏州。咸通十一年春,崔璞任苏州剌吏,皮日休被辟为郡从事。不久,结识了吴中名士陆龟蒙。两人过从甚密,酬答唱和,积诗甚多。后编为《松陵集》,各体诗作六百五十八首,其中,皮日休诗作三百余首。咸通十二年(公元871)皮日休约三十一岁,娶吴女为妻。咸通十三年(公元873)春后回到京师,任著作佐郎、太常博士。僖宗乾符三年(公元876),王仙芝、黄巢义军进军洛阳。皮日休又回到吴郡,并任毗陵(今江苏武进)副使。乾符五年(公元879),黄巢起义军渡江入浙西,皮日休参加了起义军。广明元年(公元880)十二月初五,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十三日黄巢称帝,建立大齐政权,以皮日休为翰林学士。中和二年,黄巢部将朱温占领同州,皮日休安抚属县行邑同官,作《题同官县壁》。中和四年(公元884),起义军失败,皮日休下落不明。
关于皮日休最后结局,正史缺载。后人笔记杂著中有不少传闻。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说法:一为黄巢所杀;二为唐王朝所诛;三为逃匿会稽而终。
主为黄巢所杀者最多,如孙光宪《北梦琐言》、钱易《南部新书》、计有功《唐诗纪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辛文房《唐才子传》均认为皮日休作谶语讥黄巢而被杀。此说首见《南部新书》,其略云:“黄巢令皮日休作谶词,云:‘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巢大怒,盖巢头丑,掠发不尽,疑三屈律之言,是其讥也,遂及祸。”此说影响很大,连郑振铎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也采用此说。实际上此说最不足信。当代许多学者否定此说。皮日休乾符五年从军起义,广明元年黄巢称帝任翰林学士,如有作谶之事,当在黄巢称帝之前,从时间上讲,此说与事实不符。再则,四句谶语是黄巢称帝的意思,并非讽刺,颇有文学素养的黄巢,绝不会连这个含义也不明白。再则,这四句谶言是从《太平广记》中,山阴老人献董昌的谣言“欲识圣人姓,千里草青青;欲知圣人名,日从日上升”套来的,有明显的捏造痕迹。黄巢杀皮日休是封建正统文人的不实之词。
主为唐王朝所诛说,见于《该闻录》。但《该闻录》已佚。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有一段引录:“皮日休陷黄巢,为翰林学士,巢败,被诛。”陆游却认为此说不可信,并要“为袭美雪谤于泉下。”但今人萧涤非、郑庆笃、刘扬忠等著名学者,却认为此说最为可信。从黄巢失败后的情况看,唐军收复长安后,对于“陷贼”的人员报复是相当凶恶的,甚至好多“陷身”黄巢的皇族、宫嫔、命妇都被僖宗皇帝亲自问罪,下令斩首,皮日休为农民起义军捐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逃遁会稽,终于吴越。近年来不少学者力主此说。认为皮日休在黄巢失败后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会稽隐藏起来了。北宋尹师鲁为皮子良写的墓志中说:“曾祖日休避广明之难,徙籍会稽,依钱氏,官太常博士,赠礼部尚书。”而早于《墓志》的记载,还有《太平广记》和《五代史补》。《太平广记》卷499“皮日休”条基本照录《北梦琐言》卷二“皮日休献书”条,唯独删去“黄寇中遇害”一句,加进“为钱镠判官”五字。《太平广记》如此改动,必有所本。《五代史补》更是言之凿凿。其卷一之“杨行密钱塘侵略”条云:“杨行密尝试命宣州剌史田頵领兵围钱塘,钱镠危急,遣其子元璙修好于行密。元璙风神俊迈,行密见之甚喜。因以其女妻之。遽命頵罢兵。初,頵之围城也,尝遣使侯钱镠起居,镠厚待之。将行,复与之小饮。时罗隐,皮日休在座,意以頵之师无能为也,且欲讥之。于是日休为令,取一字四面被围而不失其本音,因曰:‘其字上加艹为萁菜,下加石为碁子,左加玉为琪玉,右加月为期会’。”据此,缪越认为,“皮日休为黄巢所杀,或为唐代统治者所杀诸种说法均不能成立,而逃奔吴越,依靠钱镠,乃是皮日休的结局,”沈开生也认为:“所举日休所行之令,也符合日休喜欢文字游戏的习惯,并无可疑之处,应该是可信的。”还有李菊田,也认为田頵围攻钱塘时,皮日休犹健在钱镠幕中,时黄巢已死十九年。皮日休此年约六十二岁。不久当病卒于吴越。
三种说法,第一种已基本被公认为不可信,第二种说法和第三种说法也都还有诸多疑点,还有待发掘更为坚实可靠的历史资料来证实它。
(二)
皮日休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但就其世界观,人生观的主导方面而言,在参加黄巢起义军之前,儒家思想在其头脑中占主导地位。他对孔子是特别尊奉的,在《襄州孔子庙学记》中,他盛赞孔子说:“伟哉夫子,后天地而生,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没,知天地之终。非日非月,光之所及者远,不江不海,浸之所及者溥。…… 尧之德有时而息,禹之功有时而穷,夫子之道,久而弥芳,远而弥光,用之则昌,舍之则亡。”把孔子的思想捧到“用之则昌,舍之则亡”的地步,真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一部《文薮》,几乎涉及到全部儒家经典和儒家推崇的人物,对尧、舜、禹、汤、周公、孔丘、孟轲等,他都倍加颂扬。他还极力推崇当朝的儒学大师韩愈,不仅写了《请<孟子>为学科书》上奏朝庭外,还写了《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上奏朝庭,希望把韩愈也列入圣贤之列。
当然,做为生长在唐帝国土崩瓦解、朝不保夕的末世的知识分子,皮日休的思想必然要受时代环境的影响。面对封建政权的腐朽黑暗和人民的疾苦,皮日休从儒家学说中接受更多的则是孔子的“仁者爱人”和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具的进步倾向的“民本”思想。这也许就是他思想非常激进,最终加入农民起义军的根本原因。
藩镇割据,互相混战,民不聊生,皮日休深感不安,他的心灵深受熬煎。咸通七年(公元866)举进士落榜后,退归寿州的途中,他亲眼目睹了一幕幕人民受难的惨景,为此他写下了著名的《三羞诗》三首。其三前小序,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幅逼真的灾民逃难图:
丙戍岁,淮左蝗旱。日休寓小墅于州东,下策后归之。见颖民转徙者,盈途塞陌,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丐,朝去夕死。呜呼!天地诚不仁耶!皮子之山居,椸有袭,镬有炊,晏眠而夕饱,朝乐而暮娱,何能于颖川民,而独享是为?因羞不自容,作诗以唁之。
笔锋饱和激情,抒其感慨,发为议论,表现出诗人对难民的深切同情。他一再呼吁要行仁政,薄赋敛,主张治民重在疏导。他在《请行周典》一文中,借恢复古制为名,提出了自己的发展农桑的革新主张。主张加重那些广占田宅不事农桑的游闲惰民的赋税,指出“征税者,非以率民而奉君,亦将以励民而成其业也。”也就是说,征收赋税不仅是为了让天下百姓来养活君主,更重要的是要刺激人民发展生产的积极性,增加收入。文章中还卓有见地地提出当时贫富悬殊,占地不均,阻碍发展生产这一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根本课题,他说:“今之田,贫者不足于耕耜,转而输于富者。富者利广占,不利广耕。”这是当时“民之最急”的严重社会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农民造反是迟早要发生的。
皮日休的民本思想,表现在对君主的态度上,是与孟子一脉相承的。他对昏君暴君恨得咬牙切齿。在《六箴序》中,他明确指出:“帝身且不德,能帝天下乎?能主国家乎?”在《原谤》中,他更为大胆地写道:“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摔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皮日休的这些议论,正是皮日休思想的精髓之所在。鲜明的民主性和强烈的反叛性乃是其思想的核心。他公然为人民的造反行为作理论辩护,大胆地批判皇权、斥责最高统治者。在《鹿门隐书》中,这类愤激之言尚有不少,如在《论灾异》中,他说:
夫山呜鬼哭,天裂地坼,怪甚也。圣人谓一君之暴,灾延天地,故讳耳。然后世之君,犹有穷凶以召灾极暴以市异者矣……当仲尼之时,苟语怪力乱神也,吾恐后世之君,怪者不在于妖祥,而在于政教也;力者不在于角触,而在于侵凌也;乱者不在于袵席,而在于天下也;神者不在于机鬼,而在于宗庙也。
这简直是对暴君的猛烈抨击。其《读司马法》一文,对这种观点又进一步有所发挥,他写道:
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唐、虞尚仁,天下之民从而帝之,不曰取天下以民心者乎?汉魏尚权,取赤子于利刃之下,争寸土于百战之内。由士为诸侯,由诸侯为天子,非兵不能威,非战不能服,不曰取天下以民命者乎?由是编之为术,术愈精而杀人愈多,法益切而害物益甚。呜呼!其亦不仁矣!
皮日休在这里借题发挥,旨在批判那些玩弄权术,戕贼民命的阴谋家,其锋芒直指封建最高统治者。
与此同时,皮日休也没有放过对贪官酷吏的深刻揭露和鞭挞。他在《鹿门隐书》中说: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 喜之者,喜之赏之必至。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之忧也。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者,为家。
皮日休批判的是整个腐朽的封建制度,正如他在《心箴》中指出的“君为秽壤,臣为贼臣。”尽管他还没有喊出要摧毁整个封建国家机器的口号,但他那诛杀无道昏君、革除黑暗朝政的思想,已是封建时代其他文学家无法比及的。皮日休终于加入了黄巢起义的队伍,并任翰林学士。在整个中国封建社会著名文学家中,在高中进士的知识分子中,他也许是惟一参加过农民起义并在起义军中担任要职的诗人。皮日休应当在历史上闪烁其璀璨的光芒。
(三)
皮日休有一套鲜明而系统的文学主张,其根本点在于强调文学作品的政治内容和批判精神。在散文上,他继承韩柳古文运动“文以载道”的主张;在诗歌创作上,他继承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他推崇韩愈,称赞韩愈的散文“无不裨造化,补时政。”他称赞白居易的诗歌,“所剌必有思,所临必可传。”
他强调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上剥远非,下补近失”,否则的话就失去其存在的价值。他在《补周礼九夏系文序》中说:“颂于古,不足以补亡;颂于今,不足以入用”还有什么意义呢?在《九讽系述序》中又说:“昔圣贤不偶命,必著书以见志,况斯文之怨抑欤!”文学创作必须为社会现实服务,即使像屈原那样政治理想不得实现,也当以作《离骚》而正诡俗,为《九歌》而辩穷愁。皮日休的许多文章就是本着这种“裨补时政”而创作的。在《文薮》中,他说:“伤前王太佚,作《忧赋》;虑民道难济,作《河桥赋》;念下情不达,作《霍山赋》;悯寒士道壅,作《桃花赋》。”充分体现了“文章合为时而著”的精神,表现了大胆干预社会现实的热情。
在诗歌创作上,他特别看重新乐府。在《正乐府十篇序》中,他特别强调诗歌的歌颂和讽刺的功能。他说:“乐府,盖古圣王采天下之诗,欲以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诗之美也,闻之足以观乎功;诗之剌也,闻之足以戒乎政。”要求诗人创作诗歌,必须反映国家政治的利弊得失和人民生活的疾苦。
反对浮艳绮丽的文风,是皮日休文学思想的另一方面的重要内容。他尖锐地批判晚唐诗风的颓靡。在《刘枣强碑》中,对文词繁缛的唯美主义倾向,作了尖锐的批评:“诗歌之风,荡来久矣。大低丧于南朝,坏于陈叔宝。然今之业是者,苟不能求古于建安,即江右矣;苟不能求丽于江左,即南朝矣。或过为伤丽病者,即南朝之罪人也。”在《正乐府十篇序》中又说:“今之所谓乐府者,唯以魏晋之侈丽,陈梁之浮艳,谓之乐府诗,真不然矣。”他对晚唐乐府已失去原来乐府意义的现状深感不满,并决心以自己的创作来扭转这种风气,把现实是“可悲可惧者,宣于歌咏,”写成十篇乐府诗,并名之为“正乐府”。
他肯定《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肯定建安诗风。对本朝诗人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李贺、刘言史等大加赞赏。在《郢州孟亭记》中,他写道:
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才推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介其间能不愧者,唯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龈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
在肯定李白、杜甫的同时,盛赞了孟浩然清新淡雅的诗风。在《刘枣强碑》中,他又对李白、李贺、刘言史作了充分肯定。他说:
吾唐来,有是业者,言出天地外,诗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百岁有是业者,雕金篆玉,牢奇笼怪,百炼为字,千锤成句,虽不追躅太白,亦后来之佳作也。有与李贺同时者刘枣强焉。先生姓刘氏,名言史,不详其乡里,所有歌诗千首,其美丽恢赡,自贺外,世莫得比。
肯定、称赞这些盛唐、中唐诗人,实际上是对晚唐韩渥、吴融之流刻红剪翠、典丽精工的所谓“香奁体”的批判。
皮日休评诗特别推重白居易,在《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中,他说:“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因为张祜在元和中“作宫体诗,词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重其才”与元白新乐府精神相悖,故当“令狐楚以祜诗三百篇上之”之时,受到了元稹的鄙薄:“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大概有人为张祜抱不平,所以皮日休写了这篇文章来说明这个道理。
皮日休还强调在学习前人的诗歌创作经验时,不能片面地只学形式,而要“不失其旨。”在《九讽系述序》中。他批评宋玉、王褒、刘向、王逸等人学习屈原只“得芝兰之芬芳,鸾凤之毛羽”,因而和屈原相较,“皆相去数百祀。”在《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中,他指出“元白”新乐府运动之后,许多人师法学习,然而这些学者之学大失其旨。对此皮日休不无感慨地说:“余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
皮日休还指出,人们要善于接受文学作品,要有分析、有选择地从大量的文学作品中汲取好的有益的东西,扬弃那些消极的有害的东西。他在《鹿门隐书》中说:“文学之于人也,譬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在当时能提出这样的问题,确实是颇有见地的。
(四)
皮日休的诗,现存四百余首。《文薮》中有四十六首,是进士及第前的作品。《松陵集》中有诗三百多首,是进士及第后与陆龟蒙等人的唱和之作。《全唐诗》除收上述作品外,又另收诗三十五首。皮日休的诗歌创作似可以此两个集子为代表,分为前后两期。需要说明的是,现存皮日休的诗作中,还没有发现在黄巢义军中及以后的作品。《文薮》中虽只有四十六首,但绝大多数是为现实而发,是作者现实主义诗论的成功实践。《松陵集》中诗作数量虽多,但大都内容空泛,思想价值不高。我们主要介绍他的前期作品。
同情人民疾苦,控诉黑暗腐朽的反动统治,是皮日休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晚唐时期,封建统治阶级加重了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压迫,加之连年天灾,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面对这种社会现实,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现实主义传统的皮日休,写下了不少现实性极强的诗歌。《三羞诗》之三,是其代表作。他以沉痛的笔触,写出了淮右蝗旱,农民家破人亡的惨象。序中交待了“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丐,朝去夕死”的情况。诗中又写道:“天子丙戊年,淮右民多饥。就中颖之汭,转徙何累累。夫妇相顾亡。弃却抱中儿。兄弟各自散。出门如大痴。……荒村暮鸟树,空屋野花篱。儿童啮草根,依桑空赢赢。斑白死路傍,枕土皆离离。”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灾民流亡图!诗的后半部分,诗人沉痛地指出:“疠能去人爱,荒能夺人慈”,并对比自己“椸有袭,镬有炊,晏眠而夕饱,朝乐而暮娱”的小康日子,感到深深的惭愧和不安。
皮日休的组诗《正乐府十篇》,从不同角度对社会弊端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对人民的苦难寄予极大同情。其中《橡媪叹》,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贫苦老妇人的形象,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悲惨命运,有力地鞭笞了那些横征暴敛、敲诈勒索的贪官污吏。
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农民起义、内忧外患,战祸频仍,带兵打仗的将帅们乘机大发横财,人民却承受着极大的负担。皮日休的诗篇也愤怒地控诉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他在《三羞诗》之二中写道:
军庸满天下,战将多金玉。刮得齐民癕,分为猛士禄。
雄健许昌师,忠武冠其族。去为万骑风,住作一川肉。
昨朝残卒回,千门万户哭。哀声动闾里,怨气成山谷。
咸通七年,诗人落第后,路经许昌,目睹连年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后,写下了这首诗。诗人愤怒地揭露了将帅们靠战争升官发财,而人民却承受着全部苦难的社会现实。这类作品还有《正乐府十篇》中的《卒妻怨》,诗人于此更是声泪俱下地代死难士卒的家庭作呼天之哭:
处处鲁人髽,家家杞妇哀。少者任所归,老者无所携。
况当礼瘥年,米粒如琼瑰。累累作饿殍,见之心若摧。
其夫死锋刃,其室委尘埃。其命即用矣,其赏安在哉!
鞭苔贪官,歌颂清官,是皮日休诗的又一个重要内容。劳动人民的灾难从何而来,诗人有比较清醒的认识,那就是封建统治者的贪残凶狠。因此,诗人把犀利的笔锋戳向了那些贪官污吏。在《橡媪叹》中,他强烈谴责了“不畏刑”的狡吏和“不避赃”的贪官,指出晚唐的统治者连“诈仁而王”的田成子也不如。在《哀陇民》中,他质问只知荒淫取乐,不顾人民死活驱使军民在悬崖绝壁捕捉鹦鹉进贡的权贵富豪:“彼毛不自珍,彼舌不自言。胡为轻人命,奉此玩好端?”而《贪官怨》一诗,更是集中地批判了代表统治阶级腐朽性、寄生性的贪官污吏:“国家省闼吏,赏之皆与位。素来不知书,岂能精吏理。大者或宰邑,小者皆尉吏。愚者若混沌,毒者如雄虺。伤哉尧禹民,肉袒受鞭菙。……”活画出封建吏制的昏庸和腐败之相。
皮日休希望“国家选贤良”,“俊造悉为吏”。他歌颂房玄龄、杜如晦:“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巨业照国史,大勋镇王府。”他歌颂元德秀“只饮鲁山泉,只采鲁山薇。……尽日一菜食,穷年一布衣。清似匣中镜,直如琴上丝。”然而在晚唐,这样的清介之士、这样德行高洁的官吏,实在是太少了。皮日休希望有更多的清官出来挽回封建国家的危局,实乃一厢情愿的痴想而已。所以他在《偶书》一诗中,归结出“为富皆不仁”这样一个闪光的结论。
《松陵集》中三百多篇,并非全无是处。内中也不乏优秀之作。如《鲁望读襄阳耆旧传见赠五百言……次韵》,开头“汉水碧于天,南荆廓然秀”等句,概括地描绘出襄阳秀丽的山水。下面先略举楚汉历史人物屈原、诸葛亮,然后着重写盛唐襄阳名流张柬之、孟浩然,对他们的功业和品格赞颂备至,表现了作者对“民安而国富”的盛唐景象的向往。辞旨丰美,章法严密,情文并茂。再如《太湖诗》三十首,以精心锤炼字句,历历叙写其探赏太湖风光所得,辞藻清丽,意境深美,远远超过了陆龟蒙的奉和之作。
皮日休还有部分咏物诗和咏史短章,写得异常别致,赋有新意。如《金钱花》:
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莫向人间呈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
借自然之物寄托了自己对财产占有者的憎恶和对穷人的同情。再如《汴河怀古二首》之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立论警策,在批判隋炀帝开运河的主观动机的同时,也不抹杀这一工程在客观上的积极作用,很有见地。还有《喜鹊》、《蚊子》、《咏蟹》等,也都是颇具哲理的讽喻诗。
皮日休的诗中,还有一类杂体诗,是标新立异之作,包括杂言诗、齐梁诗、回文诗、四声诗、双声叠韵诗、离合诗、人名地名诗等。这些诗,大都是从趣味出发的文字游戏,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皆不能与《文薮》中诗作同日而语。
(五)
皮日休诗歌的艺术成就,也是不容忽视的。《文薮》中的诗,具有白居易讽谕诗相近的特色,力求用浅近通俗的语言来痛快地指斥社会弊病,应当看作是新乐府运动的余绪。《松陵集》中的诗,现实主义精神虽然不及前者,但以才学为诗和以文为诗方面,又为宋代诗歌的发展提供了范例。正如袁枚在《小仓山房文集》中所言:“初唐一变中唐,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
皮日休的现实主义诗作,其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主题专一明确,一诗只集中写一事,不旁涉他事和另出新意。在题材上采取白居易《秦中吟》那样“一吟悲一事”的做法。如《三羞诗》三首,《正乐府十篇》等。二是以立意为主,风格比较朴素,语言通俗、质朴、直切,不事雕绘。胡震亨在《唐音癸笺》中指出,“皮日休未第前诗,尚朴涩无采,第后游松陵,如《太湖》诸篇,才笔开横,富有奇艳之句矣。”试比较《闲夜酒醒》和《春夕酒醒》二诗:
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荼,山童呼不起。
四弦才罢醉蛮奴,酃醁余香在翠炉。夜半醒来红腊短,一枝寒泪作珊瑚。
两首诗都写深夜酒醒之后的孤独之感。“五言”作于隐居襄阳鹿门之时,“七言”写于进士及第之后。风格迥异。《闲夜酒醒》“朴涩无采”,但语言清新,意境幽豁,不失为情韵飞扬的好诗,而《春夕酒醒》却又是一种风格,“四弦”的乐声,酃醁的“余香”,“翠炉”、“红腊”的色彩,“珊瑚”的美丽多姿,其辞藻的华丽,正表现出文词“奇艳”的特点。
三是叙事和议论相结合。每一首叙事作品总是先叙事,然后发议论,对所写之事作出明确评论,卒章显其志。如《橡媪叹》: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厢。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
呈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这首诗先写老妇在“榛芜间”艰难地拾取橡子,并描写了她那十分憔悴的形象,接着写造成她这种境况的根本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诗人以简要的议论,深刻揭示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正是人民遭难的根源。
这种叙述和议论相结合的特点,除《三羞诗》、《正乐府十篇》外,还见之于咏物咏史短章,如《咏蟹》、《汴河怀古》、《喜鹊》、《蚊子》等,更具哲理。如《喜鹊》一诗:
弃膻在庭际,双鹊来摇尾。欲啄怕人惊,喜语晴光里。
何况佞幸人,微禽解如此。
前四句写一对喜鹊欲食人们丢弃在院子里的腥膻之物,又害怕被人驱赶,于是使用唱歌来讨好主人。后两句转为议论,抓住喜鹊为满足私欲而向人谄媚,与官场佞人作比,生动鲜明地勾画出佞人的丑恶嘴脸。
皮日休在《松陵集》中的诗,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那就是较多地运用典故。亦即所谓的“以才学为诗”。如《宏词下第感恩献兵部侍郎》:
分明仙籍列清虚,自是还丹九转疏。画虎已成翻类狗,登龙才变即为鱼。
空惭季布千金诺,但负刘弘一纸书。犹有报恩方寸在,不知通塞竟何如?
诗中设比用典颇多,“仙籍列清虚”比喻科举及第,“还丹九转”比喻参加科考的功夫。“画虎”、“登龙”二句,隐喻自己的失利。季布之典,在于说明兵部侍郎如季布那样一诺千金。刘弘之典,出于《晋书》,说“刘弘每有兴废,手书守相。丁宁密款,所以人皆感悦,争赴之。咸曰:得刘公一纸书,贤于十部从事。”两个典故的运用,即表达了自己辜负了兵部侍郎的援引推荐,而且十分恰当地表达了对兵部侍郎的感激之情。
再如《题潼关兰若》一诗:
潼津罢警有招提,近百年无战马嘶。壮士不言三尺剑,谋臣休道一丸泥。
昔时驰道洪波上,今日宸居紫气西。关吏不劳重借问,弃繻生拟入耶溪。
诗中“三尺剑”语出《史记· 高祖记》;“一丸泥”语出《东观汉记·隗嚣载记》;“紫气”见于《史记·老子传》,司马贞《索隐》;“弃繻生”见于《汉书· 终军传》;“耶溪”见于《云芨七笺·七十二福地》。全诗除首二句外,每句用典,这与宋代江西派领袖黄庭坚主张的“无一字无出处”的诗作,何其相似乃尔。
“以才学为诗”,还表现在联句、离合、回文、叠韵、双声、地名、药名等诗休的创作上。《松陵集》中这类作品相当多,主要是他与陆龟蒙等人的酬和唱答,争奇睹胜,各炫其才的文字游戏。
“以文为诗”是宋诗的另一突出特点,而在皮日休诗中,这一点也相当明显。“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是以古文句法入诗的一大特征。皮日休诗中不用对句的例子甚多。如《沪》:“波中植甚固,磔磔如虾须。涛头倏尔过,数顷跳鲋蜉。不是细罗密,自为朝朝驱。空怜指鱼命,遣出海边租。”全篇无一对句,强调单、散、瘦、劲,追求离奇古趣。再如五律《云南》中“儿童皆似古,婚嫁尽如仙”,七律《襄阳汉阳王故宅》中“园林一半为他主,山水虚言是故乡”等,也都在该用对偶的地方,却没有过分拘泥于格律束缚。
用排比于诗,用叠词于诗,也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点,《全唐诗》卷六百零九中一首奉和陆龟蒙的千言长诗中,就有多处用了排比句:“太浮如潋滟,太细如蚳蝝。太乱如靡靡,太轻如芊芊。”“或作制诰薮,或作宫体渊,或堪被金石,或可投花钿……。”而《三羞诗》之三“粤吾何为人”、“奚不进德为”,《七爱诗·白太傅》:“乐天独舍旃”、“可为龟鉴焉”;《贱贡士》:“所以谓得人,所以称多士。叹息几编书,时哉又何异”等句,则为善用虚字入诗之例。
总之,皮日休诗歌中的议论手法,大量运用典故,以及散文句法入诗,对宋诗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影响,其贡献当不能磨灭。
皮日休是襄阳人,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襄阳度过的,襄阳的山水风情,传统文化哺育了他。“殷勤莫笑襄阳住,为爱南溪缩项鳊。”“竹屏风下登山屐,十宿高阳忘却回”。可见,他对襄阳的热爱之深。襄阳是他思想形成和创作成熟的奠基之地。二十岁前后,其声名渐著。即使后来离开襄阳,但和襄阳的联系始终未断,因此,皮日休的思想及其诗文,不仅是中国文化遗产中的瑰宝,更是襄阳人民的宝贵财富和骄傲。为了更好地继承这份文化遗产,借鉴其精华,批判其不足,使之为今天的精神文明建设服务,襄阳人责无旁贷。尤其是作为襄樊的文化教育工作者,更有责任和义务在皮日休研究上作出成绩,做出贡献。
参考文献:
⑴郑庆笃《皮日休评传》
⑵刘扬忠《皮日休简论》
⑶沈开生《皮日休系年考辩》
⑷申宝昆《由唐诗至宋诗跑道上的传棒人——皮陆》
(原为《皮子诗歌百首评注》所写前言;潘世东转载于襄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