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文化下的肥胖中国


  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将人类文化演化史概括为三个阶段:口腔阶段、肛门阶段和生殖器阶段,而中国文化仅仅停留在口腔阶段,因此口腔文化特别发达。事实上,中国的美食文化确实令全世界垂涎三尺。作为一部美化中国食物文化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迅速蹿红也证明了中国灿烂繁荣的口腔文化。

  如果说中国文化是舌尖文化,那么西方文化就是肚子文化。对西方人来说,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中国人则相信,民以食为天。孔夫子虽然说“君子食无求饱”,但他又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中国人来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吃,如果一件东西不能“吃”,那它就是没有意义的。在长期的历史中,无论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普遍地面临着食物短缺的困境,即使在中国,舌尖文化也仅仅只是少数人的奢侈享受,大多数人仅仅只是勉强“糊口”。

  工业化时代的到来由于生产力的提升,使食物的产量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其增长速度甚至超过人口增长的速度,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摆脱“马尔萨斯陷阱”。过去的40多年,全球人口数量翻了一番,贫穷、婴儿死亡率和饥饿迅速减少。这是我们这个贪婪的物种在地球历史上第一次不再受食物短缺之苦。

  实际上,我们获取食物的技能如此之高,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在发胖。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美国或欧洲,而是整个世界。埃及、墨西哥和南非妇女现在像美国人一样胖。菲律宾超重的成年人数量远比瘦人多。在中国,5个成年人里面有一个人超重,超重儿童的比例是20年前的28倍。在科威特、泰国和突尼斯,肥胖、糖尿病和心脏病的发生率急剧上升。

  在食物短缺的年代,胖子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审美,中国人叫做“富态”,但到了食物过剩时代,肥胖已不再是富贵病。巴西的穷人早已变得比富人更胖。美国中高收入的人中,肥胖率是29%,而低收入者的肥胖率是35%。这种年纪在肥胖的穷人在青少年中更加明显,一个胖孩子往往更可能生长在穷人家,因为他户外活动的时间太少,看电视太多。但就全球来说,体重有随着收入提高而增加的趋势。

  从科技的角度上讲,食物过剩绝对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在人类早期阶段,即使富人也要忍饥挨饿。盛世大唐时代,因为南方的粮食无法运送到长安,帝国宫廷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不得不去东都洛阳“就食”,很多太监宫女都饿死在路上。

  在最早的猎取和采摘阶段,如果人们一时得不到食物,那只有死路一条;在农业阶段,如果遇见旱涝病虫灾害,庄稼歉收,人们也只能活活饿死;在工业阶段初期,虽然饥馑减少了,但仍然受到疾病困扰。只有到了今天,人类已超然于自然之外,不再因饥饿和传染病而死,唯一的遗憾是,我们极有可能因为富足和贪婪而灭亡。上帝是仁慈的,自然没有杀戮我们,我们选择了自杀。

  对现代人来说,他永远不会懂得饥饿的滋味,甚至失去了对食物的感动。工业体制下,人们完全可以用各种添加剂满足你的舌尖,用比以前便宜得多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填饱你的肚子。福尔马林让你可以吃几月甚至几年前的食物,而且它们没有腐败——事实上它们永远都不会腐败。食欲越来越多的不再取决于肚子,而是取决于你的舌尖,只要你有足够好的胃口,那么食品工厂就会生产足够多食物,让你“想吃就吃”。无论皮鞋、尿液还是毒药,都可以加工成可口的美食。从易子而食到易粪而食,人类食物史走过了一个吊诡的轮回。

  在中国古老的图腾中,饕餮象征着一个好胃口,而贪食却被基督教列入“七宗罪”。农业时代解体以后,食物演进为食品,工业化不仅消灭了泥土与成长,也消灭烹饪与节俭。人们不再被家庭抚养,而是被工厂和超市饲养。出售新鲜农产品的农民越来越少见到了,加工好的食品成为人们的主要营养来源。精加工食品越来越多,甜味剂、防腐剂和高脂肪成为食品的主要成分。肉类是如此便宜,以至于人们养了非常多的猫和狗,结果连这些可怜的食肉动物也享受到了人类的“富贵病”。

  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写道:“从蒙昧时代起,人类的生活就为贫困所苦。在西半球之外的所有国家,人类都苦于贫困而劳作不息。从来就没有一场革命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社会问题’,将人们从匮乏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工业化是一个典型的过剩时代,唯一的短缺品就是时间。食物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吃饭的时间在减少,而烹饪的时间完全被取消了。快餐成为一种现代人典型的生活方式。肯德基、麦当劳和必胜客在整个地球上无远弗届地疯狂扩张,它们与可口可乐一起,成为加菲猫时代人类的生存标志。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在中国,吃肉自古都是一种特殊尊贵的奢侈享受,“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但自从进入工业化之后,中国人的动物脂肪摄入量在20年内整整翻了两番,工业效率让“酒池肉林”成为家常便饭。在40年前,只有富国的公民才能享受高脂肪的食物,但现在,肉食的价格下降了几倍,以至于穷人也会死于富贵病。据说在北朝鲜,即使很多干部也不知肉味,吃肉和肥胖仍是金太阳家族的专利。

  传统的中国农民相信,吃什么最后都要变成屎,用来上地,因此讲究吃是一种浪费和罪过。舌尖的失控必将引发肚子的失控,目前全世界肥胖症患者有3亿人,颇为讽刺的是,肥胖正在成为穷人病。富人们享有全自然的有机食品、健身馆和私人医生。穷人们享受超市、快餐和电视。如果来不及做早饭,就带孩子吃油条或其他油炸食品,焦脆可口,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过剩的食物摄入与巨大的生存压力使人们堆积起最多的脂肪和热量。

  有句话说得很妙:科技改变了一切,除了我们。人类一直在进化,为了战胜短缺而生存,人们竭尽其能。美国纪录片《食品公司》所呈现出的那些匪夷所思食品技术,与其说令人恶心,不如说令人毛骨悚然。与它相比,《舌尖上的中国》只是一个中学生回忆童年的考试作文,后者已成往事,前者才是我们的现实。在转基因问题上,人类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选择身体,还是选择尊严。有必要感谢科技的进步,让食物匮乏已经成为过去,但人类进化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技术进化的脚步,我们面对欲望的思想和本能并没有任何进步,在丰裕面前,我们的欲望彻底失控了。在利润导向下,味道和营养之间已不再有什么联系。食品工业可以卖给你没有任何水果的水果味,没有牛奶的奶香味,在影视明星们那靓丽谄媚的广告怂恿下,比你更贪婪的资本家们在让你发胖的同时却令你死于营养不良。

  石油&机器时代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人类的肌肉,男人丧失了相对于女人的力量优势。在机器时代之前,成年男人每天必需3000卡路里能量,而现在他们只需要2000卡路里就可以生存。人们都是坐着指挥机器干活。坐着出行,坐着工作,从爬行动物到直立行走动物,最后人类成为一种独特的坐姿动物。1978年,中国千人汽车拥有量为世界平均水平的1/5200,名列世界倒数第一。如今中国汽车总数达到2亿辆,中国人似乎一下子从自行车时代跳到了汽车时代。电梯代替楼梯之后,城市富裕家庭的肥胖率比其他人要高80%。如果你的腰围与身高之比超过1/2,那说明你已经超重了。在宁浩的电影中,始终都弥漫着对肥胖的极度焦虑。

  对很多中国人来说,短短30多年,人们一下子就从刀耕火种的石器时代进入自动化的后工业时代。这种外界突变在某种程度上正酿成一场“过剩”灾难。现代医疗技术即使不能使人们更健康,但至少使人们可以活得更长久。过剩的食物不仅养活了更多的人口,而且在使人们变成胖子同时可以养活更多的宠物。暴富的中国有超过2亿高血压患者、1.2亿肥胖患者、9700万糖尿病患者、80%家庭人均食盐和食用油摄入量超标。作为公款吃喝浪费居高不下的结果之一,公务员的肥胖率超过50%,成为最超重群体。如果再加上特殊的免费医疗制度,那么这种饕餮“腐败”已经酿成三重悲剧。。

  我们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自己。在理性和自律的指导下,解决身体失控的问题并不困难。我们要恢复身体本能,使肌肉重新生长,这来自锻炼;同时,我们要对眼前那些色香味过分诱人的工业食品保持警惕。女人说,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抓住了他的心。改变自己的舌尖才能改变自己的肚子,但前提是改变自己的头脑,而这是最难的。

  美国着名人文作家房龙曾说:“人类的历史就是饥饿的动物寻找食物的历史”。对人类这样一个竞争性的物种来说,食物匮乏其实是一种生存常态。对饥饿的人类来说,工业时代的食物过剩完全是一场挑战或者灾难。人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从前人类被本能(需求)推动,如今却被欲望驱使。印度精神领袖甘地曾说过一句名言:“地球上的一切足以满足每个人的需要,却不足以填满每个人的欲望。”

  在中国,无论在哪里,人们都劝你多吃一些。慷慨总被视为一种美德,但有时却是一种罪过。人们喜欢给予,更喜欢索取,但没有认识到丰盈思想比满足口腹之欲更有意义。从舌尖上的中国到肚子里的中国,中国似乎永远也走不出饮鸩止渴的口腔文化。

  弟子问老师:“您能谈谈人类是什么样子吗?”老师答道:“他们急于成长,然后又哀叹失去的童年;他们以健康换取金钱,不久后又想用金钱恢复健康。他们对未来焦虑不已,却又无视现在的幸福。因此,他们既不活在当下,也不活在未来。他们活着仿佛从来不会死亡;临死前,又仿佛他们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