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源头在东方


  鄢烈山老师说写时评写多了会厌倦,十年前写的时评,现在拿出来还能当时评用,社会没有进步,所谓新闻只不过旧闻重复发生而已。征地继续征、强拆继续强、社保继续骗、计生还在抓,社会被维稳稳定在不稳定状态。没写几年,我罹患了同样的厌倦情绪,不看电视不看报,对新闻提不起兴趣了。

  某日乘火车,习惯性地拿出梁启超的《儒家哲学》翻看,这是我最喜欢的消遣书,既能修心养性,又能启迪智慧,还是优美的白话文。邻座一位女士热情地说:“你也喜欢儒学呀,我最喜欢《弟子规》了。”我点头笑了笑,那么多大师都把《弟子规》当儒学经典或批判,或膜拜,曾经我也以为是。后来闲极无聊,在网上读《论语》,死活读不出一点专制意味来,才发觉上当。发不发觉上当,都得在专制下生活,何必惊动别人?留下一笑,好过好为人师讨人嫌,本文纯粹自我消遣。

  有句老话叫“东辣西酸,南甜北咸”,后半句勉勉强强,前半句费解,问题出在我们下意识地站在湖北来划分东西南北,该成语出自古代,中心点在邯郸至濮阳一带,山东嗜蒜,山西人嗜醋。可见用方位指代时,知道本位很重要。

  现代话语流行的东方、西方,是以法国德国为本位,中心点大约在德法交界处,瑞士至卢森堡一带,亦即莱茵河流域,卢梭、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都是那里人。西方以英美为主,意指资本主义,东方包罗万象,东正教、斯拉夫、伊斯兰、印度、中国、日本都包含在内,以专制主义概括。这种分法,就像中原人称蛮夷狄羌,既不尊重也不科学,尤其作为华夏人被概括在专制主义之中,极不舒服。

  名不正,言不顺,正名在先。本文所指的东方,仅指嘉峪关以东的华夏文明,西方指嘉峪关以西的所有文明。东方传统文化主流是自由主义,西方文化主流是社会主义这个说法经得起推敲吗?

  请注意主语是文化,而非社会或者制度。先不说古代了,看看现在欧洲、美国报章杂志和学校教育,社会主义相对于自由主义占据压倒性优势。这里所指的社会主义,不但包括科学社会主义、民族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福利主义,还把亚当·斯密国富论、帕累托最优、罗尔斯正义论之类以自由主义自称的主义统统划归社会主义,因为它们都是以社会为目标,把个体当分析工具。自由主义取狭义,自由至上主义,个人是起点也是终点,社会作为手段和工具。

  东方人做不做得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另当别论,东方人比较容易理解自由等价于平等。中国人说愿赌服输,规则面前人人平等。西方人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上帝不会掷骰子,不会故意制造贫富差距,所以他们总是分不清平等与平均,一说平等,他们就想均掉别人的财富、分享别人的资产。人人都这么想,所以西方国家一民主必定搞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制约的统治者的恶,却释放集体的贪婪。斯宾格勒面对社会主义潮流,悲叹《西方没落》,不出所料,民族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先后搁浅,甚至解体。

  出乎斯宾格勒的意料的是美国。美国教派林立,你有你的耶和华,我有我的亚威,他有他的安拉,大家乐意把财富往各自的教堂捐,不乐意上缴政府让“异教徒”分享。民主党想着多征别人的税,共和党想着让别人多养些孩子,各怀鬼胎。教派和政党在民主博弈中达成了比较自由的均衡状态。尽管各方都不满意,也只好无奈地接受博弈结果,这就是美国资本主义原理。

  美国资本主义数度挽救了欧洲社会主义,这不等于美国人对资本主义理解就很到位。美国人接受社会现实,但是付诸文字和课堂讲课时,还是骂娘,极少人为资本主义叫好。如果不去体验美国人的政治生活,只看克鲁格曼、乔姆斯基的文章,学回来的肯定是社会主义那一套,老左新左们是活生生的教训。

  前面列举的亚当·斯密、帕累托、罗尔斯所说的自由主义,他们都在努力帮西方人克服平均主义思想,为接受资本主义现实寻找道义上的支持。可是他们的理论逻辑自洽性很差,比如亚当·斯密,一方面主张自由贸易最有利财富积累,另一方面又主张劳动价值论。那么价值到底是交换中产生的呢?还是生产中产生的呢?有人说他在《国富论》之后,又写《道德情操论》,是想强调市场经济中道德的重要性。毋宁说他发现理论不能自洽,又退回到宗教思维当中去了,求个心安。

  亚伯拉罕诸教的道德、正义就是遵守旧约和新约中的戒律。教徒把圣经当真理,可是圣经又是多人在不同时间地点编撰而成,难免存在逻辑冲突的地方,神学家穷于应付圣经的内在矛盾,没有精力去想,一旦离开上帝、离开圣经,道德怎么生成。这是两千年前孔夫子做的工作。

  大航海时代受东方社会启发,西方哲学家们发动启蒙运动,赶走了上帝。赶走上帝容易,宗教灌输下形成的思维惯性去除不容易,“社会”成了他们新的上帝,“公共知识分子”成了新的教士阶层。

  圣经是站在天上看下民,人是一群群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毋宁说上帝眼里人人都一样。他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面前个性不重要。是故西方哲学家总摆脱不了从集体出发,以群体得失为目标的论证套路,他们所谓自由主义不过是在此过程中,尽量尊重个人意愿、个人权利而已。

  真正的自由主义是个人本位,从个人内心出发,以个人得失为目的。继承英法启蒙运动成果的奥地利学派,贴近或者已经掌握自由主义的精髓,不过这是上世纪才发生的事情。而儒家从孔夫子一开始论述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纯粹从个人理解出发,贵己重生,先个人后集体,先修身齐家,后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有功者,载入史册。人不能永生,名可以永生,就像古希腊的神话英雄永生在史诗之中。

  西方人是上帝之物,对上帝的言论爱较真,经典改一字都可能引发战争,双方杀人都是替天行道。东方人不一样,上战场立功危险,考取功名辛苦,不如躲在家里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立言以留名。西方上帝最大,东方天大地大我最大。上帝子民为了真理和正义,互相杀个你死我活,狂妄自大的东方人在青史留名的竞争过程中不痛不痒,和谐相处。当然也有岳飞、文天祥那样杀身成仁的英雄,但是黄宗羲、顾炎武更多。

  英美人约翰满街走,东欧人伊万到处吼,中西亚亚伯拉罕(易卜拉欣)手拉手。谁干过好事谁干过坏事,别说口头传说,书面记录都难以辨识。过多几年,只有上帝才能记住。所以西方社会一旦信仰动摇,不怕末日审判,便天下大乱,难怪路易们个个是暴君。

  东方人不但有姓有名还有字,总之要张扬个性,尽量与别人区别开来。文人雅士为了与众不同,喜欢弄一堆自号、别号、外号。西方人爱以历史名人和家族先人取名,甚至父子同名。东方人取名不但避讳长辈、君王,而且自觉避开历史名人。东方的皇帝专制,可是对史官无可奈何,谥号庙号是死后封的,国史是亡国之后编的。不光国君如此,民间也类似,我爷爷谥号“刚博”,因为他生前多才多艺,为人耿直。有钱没大文化的人家,往往掷重金请地方上有名望的文人写悼词和墓碑铭文。据说在明代这项收入比入仕还多,因为明代官员薪酬是历史上最低的。

  谥号评价系统显然跟现代科学不冲突,跟民主宪政也不冲突。美国纪念碑上面刻上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从东方受到启发。不管怎样,这说明青史留名的激励作用是跨文化的。现在很多人一看中国人的道德现状就哀叹:“中国人没有信仰。”其实不是信仰问题,是我们维持良俗的传统文化遭到破坏,新的系统又没有建立起来。

  谥号评价系统只是礼的一部分,从孔夫子开始就有意使礼摆脱对超自然现象的依赖,使儒家礼法系统和道德哲学建基于人性和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在变,人性不会变,所以维持传统良俗的礼仪系统,受现代化冲击程度不会比依赖于天堂地狱玄想的宗教更大。恢复文史传统有助于减低制度成本,避免民主政治过度伤害个人自由,我把这种理想叫作儒家小政府主义。

  既然你把儒家说得这么好,为什么当代儒家会遭遇挫败呢?我并没有否认儒家存在弱点,当然需要向西方学习,像学习科学技术那样学习政治和法律技术,但儒家最致命的弱点是古代西来文化与当代西来文化合流,这里不细说了。随着西方自由主义理论日益成熟,今时不同往日,儒家有了外援,复兴在望,可以预期,以软实力回馈世界也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