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众生之佛心•儒士——专访梁培恕先生


初见梁培恕先生是在2012915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清晨。远远地望见一位精神矍铄、步伐矫健的老人走在望京花家地幽静的小区里,除了头发花白之外,几乎感觉不到这已是一位84岁高龄的老人。

梁老说话干脆利落,充满了睿智的淡定。这个平日里喜欢在阳光下散步的老人笑称,除了笔头功夫之外,他在家里也从来不辍劳作,洗衣、做饭等等一干家务活全包了,这样亦保证自己有一个良好的体力和身心状态。

在第三届中国企业家国学公益论坛上,梁培恕先生为大会作开篇演讲,从中华文化的个性,到孔子的价值标准、再到社会构造对文化的影响,梁老让我们重新思考中华文化之根源,也重燃起我们践行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念。

与会期间,我对梁老先生进行了专访,梁培恕先生对中西方文化的比较、对佛教不舍众生的价值挖掘,对自由教育的独特理解,以及对中华文化未来之信心,让我们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并且感受到一代儒学大师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与殷殷期望。

【一】西方人的心灵安宁来自于宗教,中国人的精神安宁来自于家庭。

首先,我们谈到了人类思想的发展,梁老把时空坐标轴拉长到几十万年前,他指出人类思想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认识物质世界;第二阶段,开始认识自身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第三阶段,最终人类可能走向精神的幻灭,当然,这其实有点接近佛家的思想。就目前而言,我们还停留在第一阶段,即,认识物质的阶段。

接着,提到社会构造对中西方文化的深远影响。梁老指出,中国社会不同于西方,西方人生下来就受洗、结婚在教堂,每天吃饭划一个十字,人的一生都在教会。一个人是属于哪个教派,只能到那个教会去礼拜;不同于中国人到哪个寺庙都可以烧香拜佛。西方人取名字从圣经上找;中国人是按照族谱找名字或者随便起。

国外的阶级也是很明确的,英国直到现在才打破了上层人上什么学校,下层人上什么学校的现象。日本人从姓氏就可以看出人的出身,比如,一个人家里原来是木匠、另一个人出身是武士,都可以从姓氏看出来。

相对于西方社会受宗教的影响之大,中国社会则是一个家族社会,中国人的很多问题在家族就消化了,正如,中国人精神上的安定是来自于家族,西方则是通过宗教来取得心灵的安宁。正是我们所在的社会构造与地域环境,决定了中西方不同的价值体系与文化习惯。

    【二】在梁漱溟先生看来,佛教是众宗教之最高级,不舍众生亦道出了这位儒学思想家一生的理想与孜孜不倦追求的精神追求。

谈到儒释道与基督教,梁培恕老先生说起了父亲关于佛教的思考与探索。梁漱溟先生认为,佛教是各种宗教中的最高级,它的世界观、宇宙观是最对的,比如,佛家不承认众生可以分彼此,即,物与我,狗与我,万物一体,它们互相影响、共同生活在一个宇宙中。

另外,佛家的一个精神深深影响着梁漱溟先生,那就是不舍众生,即,我要和众生在一起。佛家最主要的思想是悲悯,因为众生都是可怜的,人常常烦恼、每日里忙这忙那;狗每天也要到处寻找食物;蚊子从幼虫变为成虫,又要立刻找人吸血,然后产卵,直到死去……所有这些一切的生物,都被一种生存的本能所控制,其实是很可悲的,所以佛家认为,既然众生都跳不出去这个圈子,那么佛家最后的醒悟就是跳出去。也就是说,最后,他对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已经不在意了,而是把我的生命用在普救众生上,此为不舍弃众生。

然而,现实中,梁漱溟先生又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同时又关心国家的命运,即,他想走又走不掉。于是,后来梁漱溟先生还有一个认识,那就是人类想要不受各种问题的纠缠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他愿意把人送过这个阶段。梁漱溟先生说过,“如果我到庙里当和尚,那是我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一个人走,就独善其身了”,但是他要陪着大家一起走过这个漫长的过程。亦如他曾经说的:“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

【三】梁漱溟先生关于最自由教育之理解,正体现了社会中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区别,很多事原本也无所谓对错,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看、怎么做。

梁漱溟先生曾经提过最自由的教育,1931年他在山东开展乡村建设时也是想通过教育改善当时的社会文化;同时,他对自己的孩子也崇尚最自由的教育。这与当前望子成龙的社会现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梁培恕老先生说,父亲关于教育的思想,实际上是受祖父的影响,梁济先生对孩子的教育是完全开放的,这与当时的人完全不同,他不给予任何限制和约束,孩子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决定,甚至是梁培恕的伯父结婚之后没有男孩,本来寄希望于二儿子传宗接代,他说要当和尚,祖父都是不加阻拦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判断。

在这点上,梁济先生的思想已经完全超越了当时社会制度与伦理的框架。究其根源,则是与梁济先生的亲身经历有关,因为他的母亲管得太严,他觉得自己的发展,包括思想太受约束,于是就反其道而行,但是这种全部放开不管,又是站在理解的角度,站在理解孩子、知道他不是坏孩子的角度,基于这个前提,其他的也就无妨。

梁培恕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不望子成龙的父母》,事实上,现在的父母为了望子成龙累得喘不上气,孩子也受罪,每天忙着做功课。但是梁老先生也指出,之前的社会和现在社会不一样,现在你不参与教育的竞争,那可就完了。

我们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梁漱溟在现在社会他会怎么做?梁培恕老先生说,他还可以走他的老路,你不识字就不识字,就蹬三轮吧,只要豁得出去,就是不管。但是一般人的父母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所以千方百计让孩子上好学校等等。事实上,一般的社会现象和少数人始终是有差别的,很多事情原本也无所谓对错,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看、怎么做。

【四】无论承认与否,中国人骨子里始终有着中华传统文化的DNA,我们也相信在历史的某个点上,必然会有人站出来解决问题。

我们谈到了改革开放30年取得的巨大经济成就,也谈到了大家所期盼的中华文化的复兴。梁培恕先生既充满了忧思,亦表现出豁达的淡定与自信。

他说,自从中国人羡慕外国人以后,中国人已经处在一个不自信、气馁的状态,到现在就越发严重。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鲁迅、李大钊虽然对传统文化批判得很厉害,但是他们本身中国文化的底子是很深的,他们的批判并不是说全都不要,因为除非把他自己也杀了,否则他身上的中国文化一定会起作用。

梁漱溟先生也说过,毛泽东其实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比如他写的诗,也有着很深的中国文化底蕴,他表现出的气概也是中国人,比如李白那种气势。即,没有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可以摆脱中国文化。即便是现在那些崇拜外国,把孩子送到国外的父亲母亲,其实身上也有着中国文化的影子,只是已经很微弱了,庸俗化了,跟老的中国文化相去甚远。

当我问到未来的中国思想家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梁培恕老先生则出人意料的淡定与从容,他说,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就是,既然存在这个问题,等这个问题普遍化了、严重化了,到了一定程度,自然会有一批人出来解决它,因此我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正是乱世出英雄,中国文化就是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有人,只是恢复之后不会是以前的老样子,这里面应该有一个基本的精神,如果说我们能够找到、概括出一个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那么这个文化的外表,可能就不是穿这件衣服了。就等于说,一个植物的种子必然和这个植物本身是一致的,不然它发出的芽就不是那棵树,因为它们有着天然的DNA的延续。

最后,梁培恕老先生说,他希望把父亲的思想和观点,通过自己的消化,让现代人能够理解,因为现代人想要看梁漱溟先生的书,好像还有点距离,而且也没有时间看,他想把这些都整理出来,浓缩一下,用现代人比较容易理解的语言记录下来。我们在此也祝愿这位可敬的老人福寿安康,祝愿他完成对父亲、对中华文化的美好愿望。

这是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对中华文化的忧思与自信,梁培恕老先生对中华文化的深刻理解以及对未来文化传承的淡定,让我们不禁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在感受中华文化深刻内涵的同时,也觉察到涌动在中华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文化思潮。我们也更加坚信,如梁老所说,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必然会有一批人站出来,将中国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使我们找到中国人最终的心灵皈依,而这也将是全球文化的精神归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