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的真诚:多棱镜的视觉看重叠世界


异类的真诚:多棱镜的视觉看重叠世界

亚军/

 

生活在别处,这句话在法国诗人兰波的笔下,是一句跃纸欲出的响亮口号,是19世纪一个法国天才诗人拿出一生的时间去为之努力争取的梦想。生活在别处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句子。兰波以它作为诗句,米兰昆德拉以其作为小说的书名。

“到世界里去”,是中国先锋诗人宋尾喊出的别有深意的口号,也是作为小说家的宋尾从微观、个体进入浩瀚社会,从浩瀚社会的喧嚣进入个体内心世界的巡回历程。“到世界里去”,这是比“上山下乡去”更富有魅力和感召力的句子,每个人甚至动物、植物乃至万物都在经历,宋尾以其作为他的短篇小说集的书名。

《到世界里去》也是宋尾短篇小说集里面的一篇,通过“我”和一只落魄流浪狗的交集,最后影子般相互映衬,表现出世界和世界之间存在着相互诸多倒影。

 

我是在菜市场捡到它的。

那时,它在一堆菜叶堆里找食。那种脏兮兮的,到处可见的癞皮土狗。我注意它,是它只有一只眼,左眼不知被哪个人用什么东西———也许是尖头的木棍———捅穿了,也可能并没完全瞎掉,眼皮耷拉,浓汁和眼泪从深黑色的眼眶里滴淌出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当我走近,它用那仅存的眼珠盯着我。但使我害怕的,是那只破碎的瞳仁,就像砸碎的玻璃跟液体浑浊地混合在一起。

凭经验,我知道这时贸然跑开是不妥的。我小心向侧行,试图绕过这个潜在的危险物。可它不给我逃离的机会,也不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它一直撵着我。我走几步,它走几步;我停,它也停,蹲下后腿,两只前爪撑着地面。

它一直跟着我回家了。

 

这让我想起,在2003年重庆瓷器口码头的趸船上初识宋尾,那时他从湖北刚好“流浪”到重庆主城,没有学历,没有亲人,人又长得黑瘦,个子也小,还患有严重的甲亢病,在这个喧嚣的大世界微不足道,却顽强地生存下来,坐在那里和每一个朋友干着山城啤酒,之后又和我回到川外后山坡上租赁的出租屋里。宋尾写一只狗的遭遇其实是另一世界折射到又一世界的倒影,只不过相互交错,甚至后来有些混淆。

 

这只狗的长相引起了街坊的兴趣。

这杂种也丑得太出奇了吧。街上的海棠麻子似乎死活不相信这是狗,这是变种!

他的跟班,那个讨嫌的苟三说,你看,你们两兄弟长得太像了,去,找个镜子来。

我从他们的笑声当中穿过去。一瞬间,我不大清楚,到底他们是不真实的,还是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像乡巴佬或农民工或一个不正常的傻子进城,在偌大的钢筋水泥砌成的森林里,四处碰壁不说,受到耻笑、非议甚至排挤、打击都是很正常的。宋尾跳了很多槽,最终固定在报业集团里面,诸多心酸折射在另一个世界里:

 

每天,它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脚印儿,有时还滴答着一些唾液。我能分辨出这些口水是谁谁的。其实,就是当着我,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苟三最爱干的,就是装着漫不经心地经过它,突然横出就是一脚,反皮靴踢得它猛地从地上呜呜跳起来。

过了几天,他不知从哪找来一个人造革的套索,圈在它的脖子上,硬生生地拖着它去找黑豹打架。黑豹胜利二路最凶猛的狼狗。

它回来时被咬得浑身都是血水,跟灰褐色的毛皮粘连在一起。其实,我远远躲在巷口,听到了它的悲鸣,但我不敢走过去,我怕它看见我,我也怕这街上的人看到我,欢畅地打招呼,嘿,看见么!你的狗!——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羞耻。但我的确很难受,被撕咬的仿佛是我自己。
  ……

早自习的铃响了,他们依旧围着我和狗,兴奋地讨论它那只淌着泪的瞎眼,还有同学把讲台上的粉笔掰成一节一节的,哼着游击队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向它投掷——我脸上也挨了几下,火辣辣的。

 

当忍无可忍,当狗吐人言 “妈拉逼”,宋尾用魔幻主义手法把小说推到了极致,让诸多世界重叠,从多棱镜的视觉,把人们不经意或所谓正常生活的心灵丑揭露出来,震撼人心。

 

谢大脚几个人呲着牙按住四个爪子,它开始哀嚎,但它的嚎声被彻底覆盖。这群人如同过节那样,兴高采烈。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就听到了那个吼声——“妈拉逼!好像是从地心里传出的声响。老谢被唬到了,忙不迭扔下手。问,刚才是哪个在骂?

妈拉逼!

这次,大家可全听得真真切切。四个人触电一样撒了手。它顺势一蹬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那个十字,只完成了一半。在它的背脊上,留下一个奇怪的符号:⊥——“字少了那一横。

 

佛家有云:一花一草一世界。从一朵花中便能悟出整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一种心境。宋尾的底层经历,让他能够从细微处悟出诸多世界,一只狗也有他的世界,并与诸多世界相互折射,相互倒映。

宋尾的小说,总体上体现了对个体的无限关怀,尤其是不起眼的,受忽略的。在一些世界里,狗,既是异类,也是真诚的象征。宋尾小说里面的“狗”,是一种生存的反复折射,是真诚或真实在恶作剧的泡沫里一次次破灭的景象。

说到狗,之所以我如此理解宋尾,其实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我想起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歌《那只与我相依为命的小花狗》:

 

静夜的山村,就只剩下了我和那只小花狗

那只与我相依为命的小花狗

它不是名贵的那一只

它不是爱打扮的那一只

它不是历史上建功立业的那一只

它不是出卖朋友的那一只

它不是眼红流口水的那一只

它不是群起而攻之的那一只

它不是见人就摇头摆尾的那一只

它不是他们

它是内心与我内心一样孤独的那一只

 

生活在别处到“到世界里去”,触动着每一根善于思考的神经,是一生走不完的过程!

 

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