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实的惆怅


充实的惆怅 
孙津
 
  如果,美学境界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的话,那么我同意,惆怅应该是中国美学的最高境界了。这其中的缘故,也许在于中国人情感世界天生的含蓄飘逸特征,即便是豪放,也透着一抹惆怅,比如“一樽还酹江月”、“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以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等等。比较起来,西方美学标举的悲剧过于惨烈,显得有些无望;崇高又过于严肃,精神难以得到休息;乡愁带着无聊,多少有些顾影自怜;解构看似深刻,其实往往玩世不恭。所有这些,惆怅作为某种意境都可将其兼容,但是,惆怅自己的审美特征却是身心家园中的情感休整和深邃思考,使人得以含蓄徜徉其中而又飘逸升华之外。
  不过,一味地惆怅似乎又总有些遗憾,因为陶醉本身缺了点附丽,或者说,审美过后觉得抓不住什么东西。很幸运的是,我有过一段时光,它的整体特征就是惆怅,却明明充实为具体的日常经历,用不着作对象性的审美提炼。
  这就是充实的惆怅了。
  那个地方在江苏的宝应,虽然四季分明,但各种景色的意境都有一个共同的美学特征,就是静谧飘逸中的含蓄生机。冬季,不管下雪与否,湿冷的空气寒风都把一切笼罩成白茫茫的印象,生命不知到哪里安睡或隐忍去了,而一个个喜鹊窝在落尽叶子的树梢上却显得格外清楚。春天,嫩绿的平原直接天际,人工开挖的水网切划出纵横的清澈,不时荡过微风涟漪,每逢大片的菜花出现便会遮住田埂阡陌,远远望去,晃动的身影就像黄色海浪中的船帆。夏日,金黄的麦草垛散发出瞌睡的气息,知了却躲在树叶深处高声恬噪,潮湿的稻田蒸出水泡,闷热的棉地密不透风,滚烫的晒场骄阳似火,在无遮无拦的烘烤中,悄然坚韧地翻腾着各项劳作。秋色,果园里五彩纷呈,莲蓬和鸡头果更增添了荷塘的成熟韵味,芦苇荡泛起诱人的土黄色,日落时分,水面铺满了云霞,悠悠的草香混合着淡淡的鱼腥,伴着拍岸的浪花弥漫上湖堤,又飘洒进运河。
  四季风景周而复始地轮回着,恒定而不厌倦,所以充实,美丽而不张扬,所以惆怅。当然,插队十年不是去欣赏风景的,每日都是辛苦的劳作。但是,和那迷人的四季一样,劳作单调却又必须,所以充实,期待却无所求,所以惆怅。刚到农村,社员们就说,你们不会在这里打万年桩的,迟早还是要回城里去。我们也是一样,尽管欣赏美景,尽管和村里人有感情,心底里也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有了这种心态,便并不很在意劳作的辛苦,再说眼见着农村人也都是这样活着的,因此,如果一定要说惆怅情绪从何而来,也许就是一种并无忧虑的无聊罢。然而这无聊也是充实的,就是单调轮回中的隐隐期待,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的活儿没干完也许就被召唤永远离开此地。
  充实的惆怅同样揉进了爱情。我的男女感觉来的很迟,所以直到快离开宝应的时候,才开始体验到爱意是咋回事。一般喜欢把它叫做初恋,不过我的体验据此还尚有距离。虽然懵懵懂懂,甚至只是单相思,但却充实着愉悦,也品味着惆怅。记得她总是穿着花衣服,而她喜欢的花色我也很喜欢。初次认识是我帮她在井台上洗衣服,我不大好意思总看她,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她的手背伸开时有几个清楚的小窝窝。后来我常去她家。一天晚上,她妈叫我帮着绕毛线,聊到后来竟叫我住下了。她和她妈睡,我睡她的屋。没有梦,就是永久留住了温软芬香的记忆,她的枕头、她的被褥、还有说不清楚的她的气息。离开宝应后,和她通过几封信。渐渐地,她不再回信,我将此理解为她认真地对待感情、也务实地回避了并不看好的前景。
  然而,我并不奢望人人都理解这些充实的惆怅,因为至少,各人的美学修养和审美情趣都是不一样的。文人的嘴巴大,抱怨又多,于是就在改革开放以后炮制了许多以上山下乡为题材的作品,不仅把那段日子说的困苦不堪,甚至充满了阴谋欺诈和黑暗压迫。这些当然都是不真实的。我猜想,他们这样写的原因大体有两个,或者是过于斤斤计较所以太不懂得欣赏惆怅,或者是急于扬名得利所以太不愿意珍惜充实。
  事实上,正是在被那些文人及其作品涂得一团漆黑的年代里,四季的风景、轮回的劳作、还有鲜活的爱意,都有着最美的意境,并且作为充实的惆怅在我一生隽永定格。
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充实的惆怅,并用它们支撑着当下和未来……
                                               20111110
收入杂文集《充实的惆怅》;另见于2011-11-25 中国宝应网 
http://www.baoying.gov.cn/showxw.asp?id=36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