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栏上一篇文章指出,不应该将“人口红利”强调到不恰当的程度。大量事实表明,人口红利的存在并不必然带来经济高增长,即人口红利不是高增长的充分条件。也许有人会问,不是充分条件,总该是必要条件吧!
如前所述,人口红利有两层含义,如果从第二层意义即储蓄和资本供应上看,它也不是经济高增长的必要条件。其实,一国资本是过剩还是不足与人口结构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美国经济学家William R. Cline所著《作为债务国的美国》一书中对各国历史上债权债务状况作了一个统计,这个统计表明,很多国家反复经历过资本过剩和资本不足的循环,即某阶段是资本过剩对外输出资本,下一阶段又是资本不足,需要资本输入。通过比对发现,资本输入输出与当时的人口结构之间并无必然联系。例如,日本统计学意义上的人口红利是从1970年开始并于1990年结束的,但该国在1960年代中期就已成为资本过剩国并于1980年代成为全球头号净债权国,此后这一地位并未因人口红利消失而消失。
其实,影响储蓄率和资本积累的因素非常多,人口因素仅是其中之一,并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因素。如果用开放视角看问题,担忧人口因素制约资本积累,进而制约增长,就更没有道理了。
那么,从第一层含义上来看,人口红利的消失是否会让中国高增长戛然而止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要先弄清经济增长的源泉。
根据新古典增长理论,经济增长有三个源泉:劳动、资本和全要素生产率(TFP,即投入以外的因素,如技术、管理等)。没有人否认中国经济增长的粗放特征,但这是否就意味着TFP在增长中没有作用呢?学术上对此有许多研究,结论分歧也很大,最高的认为过去增长有一半是TFP创造的,有的测算出TFP为零,甚至还有研究得出的结论是TFP为负。这些研究因分析方法不同,孰对孰错,这里已无从验证,只能进行一个直观判断:过去中国经济的高增长不仅体现在总量上,劳均GDP增长率也相当高,如果没有TFP的功劳,在资本边际回报不变或递减的情况下,劳均国内生产总值(GDP)是无法实现增长的。
至于TFP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我倾向于认为比较大。这个判断主要是建立在技术和管理外溢这个概念上的。我们知道,中国启动改革开放时,已落后于世界正常产业科技水平至少一个梯级。当时,第三次科技革命第一阶段在主要国家已完成,而中国主要还是在搞第二次工业革命,有不少指标连国外第一次工业革命时的水平也没有达到。试设想有两个水位落差很大的水池,当把中间隔板慢慢抽开时会发生什么情况?低水位池子一开始水位肯定快速上升。改革开放就好比是抽掉这个隔板,国外的市场制度和先进技术、先进管理经验迅速外溢到中国,中国的TFP自然提高得很快。技术扩散有一个规律,就是技术落差越大“后发效应”越明显,加上要素投入(劳动和资本)本身也增长得很快,合在一起就是GDP的快速增长了。也就是说,中国过去持续两位数的高增长,是劳动投入、资本、TFP三个因素并驾齐驱的结果。对比之下,像欧洲美国这样更依赖TFP的国家,长期潜在增长率仅有2%-2.5%。
众所周知,中国经济连续30年两位数增长这样的奇迹,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这个奇迹只发生在中国?就是因为只有中国出现过上述三个因素的长时间重合。邻近的日、韩、台等经济体,要么要素投入空间消失较快,要么一开始技术(或体制)起点就远高于中国,它们“奇迹”的时间自然就要短一些。
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前景,目前是国际国内学术界的热门话题,总的来说,外国人对此更乐观一些,本国人更悲观一些。乐观的人认为2023年之前仍能保持9%高增长率,此后仍能保持5.5%左右的增长,悲观者则认为在未来几年内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就会下降到5%-6%甚至更低。产生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对上述三个因素判断不同。
先看劳动投入因素。虽然存在提高劳力参与率、延迟退休等方法来挖掘潜力的可能,但人口红利消失后,劳动的约束基本上是硬性的,低成本劳动时代的远去是无人能够改变的事实。资本因素倒是不必担忧的,如前所述,人口对资本供应的影响很有限。这样,剩下来的决定因素就是TFP了。如果断定过去增长TFP没有起到作用,那么,潜在增长率快速下降就是无法避免的,这正是悲观者的理由。如果认为过去TFP发挥了较大的作用,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未来TFP能够维持不变?还是必定下降?还是有提升潜力?
毫无疑问,下降的压力始终存在。随着中国与最先进技术之间起初的巨大差距快速缩小,外溢效应将呈自然衰减状态,进一步缩小与发达技术之间的差距越来越难。前沿创新比模仿山寨要难几百倍,几千倍!经验表明,部分国家在经历高速增长后,人均收入与领先国家之间始终存在一个无法跨越的差距,究其原因,乃因为它们技术和创新始终无法站在最前沿,因此,劳动生产率或资本效率进而TFP总是与最前沿存在差距。有研究表明,在人均收入达到1-1.6万美元之前,缩小与先进技术间的差距相对较为容易,但过了这一门槛之后,难度就陡然上升。中国目前人均收入只有4000多美元,若此判断成立,那么在未来几年中国总的增长率,还只会受到人口投入这一个因素的制约,甚至还存在通过提高TFP来抵消人口因素负面作用的可能。等过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大概三个因素中就有两个因素成为硬约束了。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未来中国能否持续保持高增长,可为的因素、也是关键的因素就在于TFP。过往TFP主要是通过技术模仿和制度改进(其实是制度模仿,因为市场体制和市场化的管理在发达国家都已经存在)来达到的,这种模仿可能在短期仍然有一定的空间,但从理论分析和事实观察来看,随着时间推移,模仿的难度会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如不进行实质性创新,等模仿无法进行时,中国经济将必然进入一个低增长的陷阱。
过往30年,我们不断朝着市场化方向进行制度改进,模仿和引进先进的体制和技术,但这种局面近些年出现了一些倒退,大量的垄断和政府干预、低劣的司法环境,阻碍了效率的进一步提高,阻碍了技术创新的出现。可以说,如果日益背离市场配置资源这个大方向,TFP一定就不能得到提升,进而无法起到抵挡经济增速下滑的作用,反而有可能出现大的下降,一旦这成为现实,那么在劳动投入硬约束环境下,经济增速出现突发性、不可逆的下降就在意料之中。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改革、朝着市场化方面的改革,建立公平竞争的市场经济环境,并由此激发创新,才是抵挡或减慢经济增速下滑的根本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