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历史与现实之下的改革困境


 

【现在讨论重启改革议程,往往思维比较局限,难免“盲人摸象”看不到利益与观念的源流。当改革走到“深水区”,意味着不能再对困扰中国百年的“转型”大命题再含糊其辞。从传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从山坳走上平川,才是正道。当然,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各个局部领域的技术性调整不重要,而是当前日渐浓郁的社会暴戾气息,可能已难容许过往的渐进式修补在纾缓社会张力上的不足。有识精英间的共识凝聚和思想文化上的民智觉醒,方可弥合与再续上个世纪以来被“救亡”压倒的“启蒙”,使改革真正具备广泛基础和强大动力。否则,改革的命运可能重蹈覆辙,此古今中外皆殷鉴不远。

源之不存,流何有自?在这里,试图追溯改革的源头:中国的现代性转型。那也是通往中国亿万国民无穷福祉的应许之地。】

  

转型困局与改革的智识

 

  中国之棋局,理应基于学界与民间共识所设。

  但共识究竟何以最大程度地“凝聚”?

  这是个涉及反思中国百年转型、

认识中国社会机理的

文化制度命题

 

行至十字路口,又是追问“中国经济何处去”之时。何以解局?没准可从方方正正却意蕴无穷的汉字中得出一点的启迪。比如说“智”字,也就是“知”“日”,译成现代汉语,理应做“洞悉时机”之解。一个人倘若身陷困局,智与不智,全在乎能否审时度势,相机抉择,进而化弊为利。可见,智者是真正意义上的识时务者,不失时机地深化改革者。

随时局拐点汹涌而来的,是人们对变法之希冀,对改革之诉求。健全法治,尊重市场,继续改革,无疑是今日中国最好的、也是惟一的战略选择。观诸眼下,中国之棋局,理应基于学界与民间共识所设。但共识究竟何以最大程度地“凝聚”?

这无疑是个涉及反思中国百年转型、认识中国社会机理的文化制度命题,惟有以“智”迎解。而真正的“智”,关键在于涤荡自我、否定自我、时与革新的勇气与智慧。因此,思想的启蒙尤为重要。惟有从更深层次的中国社会机理的文化制度出发,观照历史与现实之下的改革困境,方可更有助于跳出眼下、预见未来。 

一、共识基于价值发现

任何“共识”,都应以不偏离普世价值为底线。而符合基本人性、社会经济内在逻辑的价值理念,又都具有普遍性和开放性,须有一套与之匹配的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的制度和体制,作为其保障。

尽管从历史进程来看,在一些相对封闭的区域里,比如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占主导的古代中国,往往会由于人为的、非人性化的、基于制度性的强制因素,而使人们内心这种符合基本人性的价值理念受到压抑或蒙蔽。这种压抑或蒙蔽,一旦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持续,则会使身处其中的人们形成根深蒂固的经验认知和思维惯性,以为受压抑或蒙蔽的状态,及其所依托的一些观念是“合理的”,进而,对“外来的”,也就是来自该封闭区域之外、处于非蒙蔽状态或启蒙状态的这种价值理念,反倒不以为然,甚至有所抵触。但是,我们非但无法因此否认这种价值理念的普遍性,反而,应该说,对传统经验认知的“祛魅”、对压抑和蒙蔽这种价值理念的制度进行有效改良,显得更具重要性,同时更具迫切性。而改良的前提,是文化制度层面的思想启蒙。

然而,至今在最深层的理念上的启蒙,中国远未真正完成。

中国历史上并不缺思想家。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真正领先性、创造性的思想,似乎集中于先秦时代,而自秦汉“大一统”、“独尊儒术”以降则鲜有独创者,多是由“圣人”为“万民”设计的伦理规范,以及“被规范”之下的人们转而投入的“奇技淫巧”。由于统治思想中缺少基于普遍人性的价值理念,就更遑论真正促进创新、保障创新的激励机制了。“三纲五常”、“皇权至上”等系统化的伦理规范,通过自上而下地强制推广,成为中国帝制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也沦为“王道”、“霸道”的驭人之术,极大地遏制了商业发展和科技创新。

正因缺失基于普遍人性的价值基础,浩荡两千年的中国历史,才长期成为一部以王侯将相为主角、“你方登罢我上场”的改朝换代史,人人盼“明主”而不知有“民主”。直至近代,东西方文明交锋之后,中国被迫门户洞开。从而,中国发现自身在科技和军事上已大为落后(殊不知,其本质是制度和观念的落后),故采取最实用的“拿来主义”,本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初衷,开启洋务运动,却因对旧意识形态抱残守缺,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从而使这场改良止步于“器物”层面。这种“中体西用”、只改经济不改政治的思维,终究未能扭转晚清颓势,帝国大厦倾塌于辛亥炮火之中。

时不与我。20世纪的中国,在救亡与内战的反复交织中,学习西方工业技术、思想、制度的近代化进程(实质是“现代性转换”),逐渐偏离辛亥树立的共和精神,乃至演化为一场确立意识形态的革命史。

二、制度乱象

近年来,国内由经济社会问题引发的论争、乃至批判之声,不绝于耳。比如,涉及发展战略层面,就有着不同的论调,其中不乏对外向型发展模式的质疑,对市场经济的批判,对工业化、城市化的反思,对所谓西方“阴谋论”的警惕……不一而足。究其本质,不外乎民族主义对全球化的“抗争”,或曰“左”“右”之争,与上世纪初“五四”运动后的“问题与主义”之争颇为近似。这不是历史的巧合,而是历史的延续。二者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从“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语可知,“问题”与“主义”本身并非二元对立。吊诡的是,近代中国最终上演了“救亡压倒启蒙”的戏剧性一幕。其后,因循“苏联模式”而建立的政治经济体系,乃至政治动员之下愈演愈烈的全民运动,更是彻底中断了思想启蒙的进程。文革后,由于既不能直陈“主义”本身存在的谬误,也无法置国计民生的“问题”于不顾,在两难境地下,发起真理标准大讨论。这种暂时搁置争论、边解决问题边找寻主义的政治智慧,既为发展与探索赢得了宝贵时间,也为尘封的思想启蒙,打开了一扇窗。

随后开始了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在经济领域进行的市场化改革,不啻是对不堪回首的极端理想主义所酿灾难的修复。市场经济制度,是通过改革国有企业、发展外向经济、放开中小企业、建立资本市场、健全法治体系等逐步确立起来的,在此过程中,随着对外开放及工业化、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自由平等、公平正义、宪政民主、有限政府等价值观念,越发深入人心。

不过,官方始终未能从根本上,吸纳并引领上述观念形成普遍价值;而所谓的主流意识形态,因其浓厚的政治色彩和与现实的脱节,而渐失真实认同感。随着中国经济体制的三十年巨变,经济结构已翻天覆地,社会结构却滞于其后,政治体制及价值体系则无根本变化。由此,封闭的、一元化的政治体制与开放的、多元化的经济体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或者更确切地说,传统社会主义基于的制度性强制原则,与现代市场经济基于的自愿协商原则,这两种基本原则之间的非兼容性,成为当下诸多“乱象”的根源。

换言之,当下种种“乱象”,归根结底,是出自制度性强制所扭曲的心灵之乱。对国民精神状态来说,最大的困扰,亦莫过于信仰的黯淡或错位。诚信和信仰已成当今国人的短板,这虽是相当痛心疾首的事实,但至今并没能形成一个基于共识的“解决方案”。唯一的出路,恐怕在于:看清原则、找准方向的基础之上,从中国的现实出发,找到一种能为各方普遍接受的价值理念,用这种价值理念去意识形态化,并以此为基,进行政治体制的深层变革。但现下,意识形态领域所呈现“一元统治,两极对立”的非兼容状态,使得形成具有普遍性的价值理念,异常困难。

利益分化、社会结构多元化是市场竞争之果,与此伴生的,是价值观的多元化。改革开放之初,为缓解发展和稳定之“问题”,只好先不争论“主义”,此后的官方理念对意识形态的处理愈加模糊,仍是对“不争论”的延续。按说,动态和谐的多元化结构,必从具有普遍性的价值理念基础上,较为自然地孕育而出。但随着贫富差距的不断加大,中间阶层的日益萎缩,食利阶层对社会公正的不断破坏,逐渐演化出今日“左”“右”对立的两极化,与官方主张的一元意识形态愈发无法兼容。

但在这种意识形态非兼容结构中,存在一个非常隐蔽、却常常被忽视的食利阶层。他们非“左”非“右”,虽早已背弃理想主义,却或化身为“左”来攻击社会不公,或乔装成“右”为改革辩护,或干脆以公权力自居、以稳定为名对意识形态采取“不争论”态度,从而,通过在“左”“右”之争中“和稀泥”渔利。今天,造成意识形态非兼容问题、阻碍普遍性价值理念形成的,正是借助特权从中不断获利的权贵资本集团,其所依托的正是基于行政权力越过边界、对市场和民众施予的制度性强制。 

三、价值启蒙的前夜

综合中国百年历史与现实来看,对转型实质的认识分歧,以及与之对应的路径选择,正是近代以来“问题与主义”之争的核心来源,也是新一轮“左”“右”之争关键所在。我认为,路径选择的价值判断,亟须破除“以成败论英雄”、“以成败论历史”的实证思维定势,而应关键看所选路径本身,是否符合经济社会发展基本逻辑与普遍人性内在需求的一致性。

无论是宗教统治的蒙昧时代,还是权力独裁的封建时代,制度和意识形态上的强制性,无不阻碍着经济发展与社会进步,正如卢梭在两个多世纪前所说:“人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姑且不论共产主义可否成为人类绝对自由的终极形态,可以肯定的是,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上的一元化,又岂能成为通往自由平等之路?在逻辑上,这显然是难以自洽,甚至自相矛盾的。类似“以阶级斗争为纲”、“两个凡是”等基于制度性强制的一元论,及其主导下的社会情境,已不堪回首;与此同时,自由竞争、宪政民主、现代法治等符合人性价值的基本原则,为经济社会的动态稳定发展与财富持续创造“保驾护航”,从而在世界范围内被普遍确立。

倘若说,不谈常识,空谈主义,确是清谈误国;那么,避谈常识,或先给常识贴上意识形态标签,再高举极端理想主义大旗,则很容易成为玷污理想主义的借尸还魂。今日“左”“右”之争,仅仅是新一轮价值启蒙的前夜,尚未上升到路径选择的技术方法层面。惟有基于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逻辑与内在需求的常识性启蒙,方能让人类历史已经走过的弯路不再重复,让争鸣通过启蒙,回归到常识框架内。

变革的实施,有赖于思想的启蒙、共识的凝聚。这令我想起马立诚先生赠我的一部大作。他那本书写的是“中国历朝改革变法实录”,名曰《历史的拐点》。该书不光对历史的梳理使人耳目一新,对成败的拷问亦可谓振聋发聩。在封面上,印有几行醒目的话:“中国传统历史上有个谜团:十几次改朝换代获得了成功,而十几次大的改革却大都失败了,以至于有人说国人可以向暴力屈服却拙于制度创新,真的是这样吗?” 

四、“安全飞行”的关键

最让人担心、也最引人深思的是,中国经济可能面临一个关于速度与方向的哲学问题。有这样一则寓言:在一架高空飞行中的飞机上,机长向乘客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飞行速度超过先前的预计;坏消息是,飞行迷失了方向。现实之中,摆在中国经济面前的最大考验,正是如何通过“安全飞行”实现科学发展的严肃命题。

诚然,中国已进入一个寻求“以转型促发展”的时期。在治理经济领域问题的过程中,宏观层面的猛药在短期内取得了疗效,同时又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后遗症,为未来埋下了更为长期的隐患。中观层面的产业政策,既有系统性方面的不足,又缺乏有针对性的政策供给,往往难以落到实处。而在微观层面,企业家精神受到制度环境的抑制,嗷嗷待哺的中小民营企业生存困窘,难以支撑可持续的经济发展。

时至今日,权力主导型经济的种种体制性障碍,依然在深层次地影响着中国经济的健康发展。尤其是由于国有企业和国有银行的改革滞后,垄断特权对市场竞争产生了倾轧,而且金融资源错配严重,引发了民间金融的高利贷化,进一步导致实体经济的振兴乏力。由此,有学者担忧:中国经济已经面临“实业空心化”之虞。而“传统产业升级难”和“新兴产业生根艰”,是包括实业萎靡在内的中国经济转型困境之“一体两翼”,其“病灶”是一致的。

为此,我们仍然要补市场经济的课。所谓计划经济的本质,是以维护国家利益的名义,通过权力的层层干预,追求经济增长的规模与速度;而市场经济的要义,则是在保障私有产权的前提下,通过市场的充分竞争,实现财富创造的持续与共享;但凡市场竞争充分、产权结构清晰的国家,必是市场成熟、社会多元、权力受限的国家,而集权传统浓厚的国家则会通过权力干预的途径垄断社会财富。

只有建立在自由平等、公平竞争、权力制衡基础上的政经体制,方可适应日益开放和多元化的大势,激发企业家、管理者、技术精英、生产者们的创造才能,并通过基于自愿协商的经济社会“动态和谐结构”,协调该体系内人们各种才能和积极性,也就是“企业家精神”或者叫企业家才能。然而,依然存在的林林总总对企业的制度性强制或管制,以及地方政府竞争模式和官商结合模式的愈演愈烈,正是抑制和阻碍“企业家精神”正常发扬的主要因素。这无疑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和重视。

可以断言:对中国经济而言,不论是短期的2012年实现“软着陆”,还是中期的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实现“十二五”绿色转型,抑或是长期的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无不有赖于激发“企业家精神”,无不有赖于营造一个创新创业的良好氛围。而要从根本上达成这一目标,必须重启改革,进行大刀阔斧的顶层设计和制度创新,通过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让中国经济社会真正走上现代化坦途。(朱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哥伦比亚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研究员)

 

更多论述,详见朱敏、李治华《转型的逻辑》一文,以及企业管理出版社的同名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