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话语的终曲
———评贾平凹《秦腔》
叶松铖
写在前面的话: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是陕西文学界的光荣和骄傲。然而,《秦腔》毕竟不象《平凡的世界》、《白鹿原》那样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或者说,阅读本身就是对耐力的考验。《秦腔》语言的阻拒性,使很多读者在阅读初期就放弃了。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这是一部让人不忍卒读的书、一部粗俗不堪的书……《秦腔》是一部什么样的书,这取决于我们的阅读品位,但有一点,就是我在这里要声明的:没有细致深刻的阅读,你就不要断然作结。如果你真正走进去了,《秦腔》会以别样的神采来感动你,而蕴含其中的魅力,我想,它会和《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一样,持久地存在和延续下去……
《秦腔》是乡村话语的结束。也许在《秦腔》之后,我们将无法再听到这种生发于泥土中的话语了。《秦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贾平凹长篇小说一个里程碑式的总结。其实,我们在他的早期的长篇小说,如《废都》、《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等作品中,已经依稀看到了《秦腔》的影子。《秦腔》是乡村话语写作的极限,这种凝重、拙朴的语言,它读起来,极不上口,没有我们所期待的那种通畅、流利的语感。它是无刃的钝器,《秦腔》的语言的精髓就体现在这个“钝”字上。
然而,《秦腔》毕竟是一个句号。作为一种话语,它是哀伤的表白,是无奈的荒原上的牧歌。我们其实看见,农耕文明正在惨淡地退去,它象一团被清凉的晨风扯得丝丝缕缕的晓岚。而穿行在小说的秦腔段子,是挽留的哭诉。这个关中大地上一个有着深厚历史沉积的村子,它在时代强力的涤荡中,正在悄然脱去陈腐而又古朴的衫子。小说中那些回环在人物与情节中的,看似“粗俗不堪”的话语,其实恰是作者忘情地捕捉,这些“钝”的语言,它给人带来了咀嚼的困难:它涩涩的透着沉重,它甚至还有些硌牙。但是,我要告诉的是,这些浑朴的语言,在农村愈来愈强劲的社会变革中,它一天天地模糊了。《秦腔》的语言是密集的,这种“钝”的话语表白,让人在坚持的阅读中,最终能咂摸出幽远的况味。我们能拽着那苍凉、嘶哑、厚重的秦腔调子,用感觉去触摸语言的烫热。“钝”是去锋的、无刃的,贾平凹要的就是这种缓缓的凝重,一种能在读者心灵留下巨大回音夯声。
《秦腔》的语言,是被一种气息承载着,这是还没有散尽的乡村余韵。我们看见了生命在对土地的依托中再也无法强健起来:耕耘成了记忆的切割;我们看见古老的习俗由临近变得遥远。清风街的炊烟缭绕在我们的视线,那些熟悉的乡村场景,能勾起我们的向往之情。那些'钝'的语言背后,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灰色幽暗。浓如汁液的生活原味,流淌在清风街的角角落落。它们均匀地铺陈、均匀地调配着乡村的色彩。《秦腔》的语言有着一种膨胀的力道,那当然还是一种“钝”的力道。钝、拙、朴,是小说的汤色,而“钝”中又涵盖了“拙”与“朴”,于是,乡村话语就变得憨憨的、醇醇的(憨是一种语态,醇是一种味道):
———“夏天义把鸟巢系在我的那棵树上,然后蹴下身去嘤嘤地学着鸟叫,企图能招引鸟来,但没有鸟来,也没有响应的鸟声,他就拿手抓起像浪一样在树边滚动的雾,抓住了却留不得,伸开五指却什么也没有,指头上只冒热气。”
———“麻巧的脸青萝卜似的,从巷子里小步跑,一对大奶扑扑闪闪像两袋子水,咕涌得身子跑不快,瞎瞎的媳妇就忍不住笑了。瞎瞎媳妇说:‘嫂子,嫂子,狼撵你哩?!’麻巧没吭声,但跑过三步了,却说:‘你有事没事?’捏了一下鼻子,把一把鼻涕抹在巷墙上。”
———“胡琴声中,风雨在院子里旋,院墙外的榆树都斜着往院墙中靠。夏天智拉着拉着,自己倒得意了,竟一时忘掉了他是在给白雪拉胡琴,而白雪正在生孩子。待到孩子一声啼哭,二婶在快活地说:‘天智,天智,你有了孙女啦!孙女啦!’夏天智一收弓子,还有一声颤响,他同时看见院子里的风雨在缓下来,缓下来,突然风停雨住,最后一滴雨有指头蛋大,像一颗玻璃球儿,落在痒痒树上,溅起了无数的水沫。”
我们在这些随手拈来的话语中,似能看见,人物在语境中的倒影:那是亲切的、生动的、毫发毕现的。而乡村话语,在文本的细节中,它不仅仅是在完成一种叙述,确切地说,它是在完成人物的供血。这种供血,在《秦腔》中没有断续的感觉,它是舒缓的,但又是绝对饱满的!
《秦腔》中的乡村话语,是作者全方位的爆破,是语言库存的清仓,也是贾平凹乡村话语的终极。对于当代小说,《秦腔》所抵达的广度和深度,是后来者无法企及的。《秦腔》完成了当下乡村在社会转型期的嘈杂熙攘的世风图景:农民的困惑、依恋、无奈、挣扎,在这种去锋无刃的“钝”的乡村话语中,构成了一种情绪的压抑。这种压抑,没有排解的答案,而作者为了消解这种茫然,便有意安排了一个疯癫的引生,让他穿插在行文中,用他迥于常人的思维或者说一些“疯话”、一些超常规的行为,来托起现实的沉重。然而,疯子引生并没有担起这样的责任,他的出现,像线头连缀了全篇的同时,也加重了小说的悲悯色彩。疯子引生,是对小说现实性的一种消解,也是作者自身的迷离。因此,《秦腔》不属于政治化的小说,它的主题是无名的。
乡村话语的表达,在《秦腔》中是粘稠的,我们几乎感觉不到水分对浓度的稀释。然而,我们还是品尝到了那种包裹在话语中的“失去”:滋养乡村话语的环境和氛围,一天淡似一天。那些在小说中消失了的生命,就是浓浓的乡村话语的消失,如代表文化的夏天智、代表土地的夏天义,还有代表习俗的中星爹,他们是乡村话语的灵魂所系,是昔日的乡村代言人。《秦腔》是对乡村话语的记录,作者不是以塑造人物为目的。人物在语言中自然出入,在一个场景、一个细节中,他们用乡村朴实无华的话语表达,使语言丰满了自己。表面上看,小说是在娓娓讲述一个家族的兴衰:讲了夏天义这样一个特殊的农民,这个担任村干部三十多年的老党员,这个在时代的风云中有着辉煌过去的清风街最的高“统帅”,他对土地的坚守和维护。而就在社会复杂的变革中,夏天义的迷茫和不解,掺杂着一个农民对于土地的痴迷和刻骨的眷顾:“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夏天义垂着脑袋坐在院里,院门被挤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了来运和赛虎,还有那几个狗崽子也一个一个滚进来了,但这些夏天义都没有理会,直等到来运把那个挠手叼起来进堂屋门时,挠手碰到了门扇,夏天义才抬起头来,说:‘滚!’这一声吼使来运害怕了,夏天义也害怕了,自己打了个冷怔。夏天义害怕的是在这一瞬间里夏家的气脉在衰败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来学样儿要出走的还有谁呢,是君亭的那个儿子呢,还是文成?后辈人都不爱土地,都离开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叹息着这是君亭当了村干部的失败,是清风街的失败,更是夏家的失败!”夏天义的这种担忧,我们不应该把它看作狭隘,这是一个农民的时代局限。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农民对生存的忧虑、对未来生活在憧憬上的巨大失落。而小说中的夏天智,他在清风街则属于一个地道的文化人,他退休前是小学校长。夏天智是一个有着极好人缘的长者,在清风街他颇受尊崇。他酷爱秦腔,业余爱好就是在马勺上勾画秦腔脸谱。夏天智给清风街揉进了两种东西:一是仁厚;一是儒雅。这两种东西本是存于夏天智的道德品质之中,但它却成了清风街的一种空气质量。它在弥漫中磨去了那种乡村话语肆意扩展的粗糙,它收敛了乡村话语无端延伸的枝蔓。夏天智的重量,是文化的重量,是乡村话语的浓度和结晶。
那么,秦腔呢?那飘荡在清风街晨风和暮野中的秦腔段子,它是什么?其实,小说中的秦腔一直是乡村话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清风街,秦腔就是生活中的花卉,它扎根于乡土,芬芳于田畴。它是清风街的呼吸与吐纳,因此,秦腔之于《秦腔》,就是小说的气脉所在,它使乡村话语在厚重中平添了一份苍劲。于是在绵密的语言中,我们总能感受到一种气息:那就是粗粝的、悲苦的、浑厚的秦腔段子。也许,对不熟悉秦腔的读者,会带来语言的隔膜和阅读的障碍,但秦腔在小说中的话语成分,却是研究者不可忽略的。秦腔是终曲,也是告别,它与古老的乡村文明一样,难逃被抛弃的命运。夏天智的坚守是苍白乏力的,流行音乐依然势不可挡,传统的东西就像一枚翻卷在秋风中的落叶,正在悄然枯萎。
夏家老一辈的相继谢世,是生命的自然飘落。但我却看到的是农耕时代的结束,而这种结束,随之会带走我们看似“粗俗”的乡村话语。也许,我们的乡村会一直存在下去、延续下去,但伴着城市文明强劲的脚步,乡村的本质意义将不复存在。作者没有掩饰自己的彷徨,他在后记中写道:“故乡呀,我感激着故乡给了我的生命,把我送到了城里,每一次想故乡那腐败的老街,那老婆婆在院子里用湿草燃起薰蚊子的火,火不起焰,只冒着酸酸的呛呛的黑烟,我强烈地冲动着要为故乡写些什么。我以前写过,那都是写整个商州,真正为棣花街写的太零碎太少。我清楚,故乡将出现另一种形状,我将越来越陌生,它以后或许像有了疤的苹果,苹果腐烂,如一泡脓水,或许它会淤地里生出了荷花,愈开愈艳,但那都再不属于我,而目前的态势与我相宜,我有责任和感情写下它。”《秦腔》是回忆,是对残存的乡村话语的归纳,但对于我们这个奋进的时代,它无法避免地会成为一首消失的终曲!
贾平凹,中国当代作家。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集《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高兴》等。《腊月·正月》获中国作协第3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废都》获1997年法国费米娜文学奖;《浮躁》获1987年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2008年,长篇小说《秦腔》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