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老儿童
每一年春节都会回乡,每一年却都不是踏上回家的路。从列车开动的那一刻起,记忆仿佛就在内心作一场悲欣交集犹如时光倒叙者的旅行。人生的况味每一年都不相同。每一年都在生长,每一年都有死亡,每一年都无可取代。永恒的童年像一节忧伤的老火车从铁轨深处驶来,站台边有一个惶然的老儿童充满疑惑:“你从哪里来?”老儿童从小盼望自己是孤儿,羡慕衣衫褴褛玩吞火杂耍的流浪儿,老儿童从小躲在角落目睹穷人愚钝愁苦而悲伤不已,老儿童喜欢雪白的野马摆脱世俗纠缠独自奔向高原,老儿童喜欢坐在幽静的荷塘边与花鸟虫鱼对话聆听莲叶与蜻蜒的私语,老儿童梦想构建自由自在的理想王国,老儿童走过千山万水的路,历经百转千折的苦,仍像孩子一样欢畅和孤寂。
2、小镇:永失风格
故乡的小镇已恍如省城武汉,一样的繁华,一样的贫瘠,一样的脏乱差。现代化超市及商品一应俱全,喧嚷纷繁令我眼花缭乱。童年的糖泥人,旧式的电影院,冒着热气的蒸糕车……它们只能留在我记忆深处了吧。特意在小摊上买了一斤故乡特有的琪玛酥,大口地吃,狠狠地吃。一个资深的游子从北京回到故乡,不再需要超市里的徐福记。可是,好象全中国的超市都在卖一样的东西:佳洁士的牙膏,李锦记的酱油,徐福记的莎琪玛,旺旺雪饼,老干妈豆豉酱,蒙牛的牛奶(这个该死的家伙)、雀巢的咖啡……离乡这么多年,从年轻时的盼望小镇与大城市生活方式接轨,今天终究也陷入那种矫情与悖论:一方面希望故乡的经济能力及消费水平与城市同步,另一方面又抗拒毫无个性特色的城市风格在故乡粘贴复制。可是,不要说对故乡这个庸俗小镇,对全中国每一片正在被开发改造的城镇及二、三线城市来讲,这都是当下中国官方根本没有智慧与能力解决的无解的难题。
3、父亲:地狱道之苦
“人生真是苦啊。”父亲说。当他再次这样说时,我只能在心中叹息。宗萨钦哲仁波切说过,地狱道并不完全指生死轮回的时空概念,它也可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途经的情绪体验,一个人很可能会在一天之中历经六道轮回。那么,父亲的痛苦就像一种地狱道吧。作为子女的我毫无解决的办法和安慰的可能。三十六年来,父母的婚姻从未改变过它最初的模式与质地:强制,命令,指责,争吵,辱骂,愤怒,打架,折磨,惩罚,痛苦,甚至寻死……像一把粗糙的钝刀日日夜夜切割两个人的心。这样的关系中,我可怜的父亲和母亲均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可怕的痛苦渐渐把他们的心灵与性格扭曲得完全失去他们年轻时的活力。每年回家,我和弟弟都会扮演开导者和各打五十大板的判官角色,但,他们就像是一对笼中困兽——需要痛苦喂养的自虐者和需要感受对方受苦的施虐者,永远无法打破思维走出牢笼。这样的人生怎能不苦?
4、母亲:愿她早日修得安详心
母亲有着强势的性格和强烈的掌控欲。我常常觉得她连父亲走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恨不能全权管控,如果父亲一不小心没听清楚摔了一跤,那他就是一个无能的人——恰如她的英明预料。母亲的全面管控欲里也包括我,但我从小离经叛道宁打不屈,于是成为她的失败案例。我也受了很多年“不被母亲接纳”的苦,直到终于修复唯一的心灵坑洞——为何无论我取得怎样的成就都无法令母亲满意?很多年里我像一个精神上的孤儿倍觉困惑,好在今天我已经能像旁观者一样静观母亲,并因对她的理解而生出悲悯。昨天母亲冲我狮吼,我问她:“佛教最基本的教义是去除贪、嗔、痴,可是为什么你念佛这么多年还总是动不动就嗔恨、愤怒、发火呢?”母亲暴跳如雷。所幸今天的我再不会从母亲的过激言辞谩骂中受伤,但我仍有些许遗憾,因为我心知她仍会从我的违逆中受伤。这何尝不是她的地狱道?在新春到来之际,我愿母亲早日修得一颗安详喜乐的心,而不只是耽于烧香念佛求祈,愿她勇于消弭笼罩在她内心如浓雾一样庞大的负能量,自心田深处凿出温柔与包容的清泉,愿她早日获得心灵的解脱,并为父亲带来解脱。
5、我:村姑的心
26岁那年,一个村姑被时髦的码头吸引,走出故乡。这些年无论在城市谋得怎样新奇的工作,无论衣着打扮如何都市化,也无论涉猎多少文艺作品……村姑仍是村姑,走路大大咧咧,吃饭呼呼作响,用腊梅同学的话说就是:“盼盼同学像泥土一样憨厚可亲”。我就是一堆泥土,掺杂了鸡粪猪粪牛粪,土地肥沃,灵魂茂盛。这是文艺腔的修辞比喻,客观事实是:我放过牛、养过猪、喂过鸡、捉过鱼/泥鳅/黄鳝/蜻蜓/蝉、养过鸽子、爬过树、收割水稻、插过秧苗、拾过麦穗、砍过柴、采过棉花、摘过桑椹、种过红薯、打过酒、偷过瓜、卖过花、卖过菜……以及,曾经天天打麻将。直到今天我仍怀念和喜爱这一切。可是,如今我回到故乡,发现除了打麻将,其它项目基本不复存在。故乡已经无土地可耕种,取而代之的是处处待开发建成的房地产及商业项目。所有良田都变成了商品房,这个国家从北京五环到河北燕郊、从武汉三镇到故乡小镇,处处都在轰轰烈烈地鼓励人们为房子透支金钱、尊严与生命,令本来就贫乏的灵性精神更加萎缩。我很纳闷,在房地产市场兴起以前,这个国家的人难道都睡在大马路上无家可归么?
2012年1月16日于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