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师突然走了


  今天上午九点多,我正在开会,接连接到泽生、思飞、壮壮等的几个短信说,“苗老师过世了”。消息虽然不是突如其来,但我依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正值我这两天感冒,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虚弱和无力。

  苗老师大名叫苗永斌,是我的大学班主任老师,也是我奶奶一族的远房表亲三叔。对世人而言,这三个字微不足道;从世俗和功利的角度看,他不过是延大的一个普通老处长而已。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熟悉他的周围人来说,他却是一位有德行的恩师、尊长、益友,他以五十多点的年龄突然英年早逝,的确让人禁不住悲上心头、一时无法接受。

  昨天一大早,我发现一个来自陕北的未接电话,回过去却是苗老师的兄长,大叔的电话,他说的很简短,说苗老师出车祸了,伤得很重,已经是第八、九天了,仍然昏迷不醒。我一听大感意外,赶紧给苗老师夫人三婶打了电话。她言语凝噎抽搐,断断续续说了事故大概。有两句话我记得最清楚:一句是,你三叔一辈子做好人,为啥就落得这样的报应?另一句是,夜里十一点多,黑灯瞎火的,“他大脳的”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你三叔半步已经跨进了院门,再有半步就安全进门了,没想到就出事了!我简单问了一下伤情,说要不要把病历什么的发个传真给我,我在北京找个专家咨询下,看有无好的治疗办法。三婶说,刚好前几天有西安、北京来的专家作了会诊,伤情险恶连手术都没机会做,人现在也不能挪动。病危通知单下了几次,殡服都买好了。她情绪很不稳定,我要了苗老师儿子壮壮的电话。

  昨中午前后,壮壮发来数个短信,说三叔“脑水肿、肺呼吸衰竭”、“脑室也看不见了”,伤情重的“可能过不了上午”。刚好,我内兄李博士在北京,他是位医学奇才,中西医术颇为精通。我咨询了李博士,他说关键看有无“脑疝”,如果没有,中医在治疗重症脑外伤方面有独特疗效,而西医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问壮壮,他说早期做过两次CT,医生说还没有形成“脑疝”,但现在情况说不清。我要了主治大夫沙医生的电话,让李博士和沙医生直接通了电话,了解了一些细节情况。李博士认为,估计“脑疝”已经形成,治疗太晚,已无什么价值。要是事故发生的早期一两天,还有一些治疗办法。李博士认为,三叔的问题是脑受伤引起水肿,肺受伤引起供氧不足,二者效应叠加会使脑组织快速受损。要是早期,可用大剂量芒硝为脑水肿脱水,同时用活血化瘀中草药增加脑部供血,提高供氧量,或者会有奇迹。他还说,脑受伤情况非常复杂,经常会有奇迹发生。我一听挺振奋,请他在饭桌上开了一个中药方子,六、七十味药,共五付,用电话一字一句说给延安方面的医生,并反复核对。壮壮马上准备了中药。壮壮说,三叔的肠胃已经没有了蠕动,只好通过胃管注入中药液,大约是一付药的1/4或者1/6吧。时间是昨下午。我就在忐忑中默默祈盼奇迹出现。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我把老师过世的消息短信告诉了李博士,并对他的努力表示谢意。他发来短信:“信天命,尽人事,人生如此矣!祈愿你老师在西方极乐世界清凉自在,离苦得乐!合十。”随即,我向三婶和壮壮也打了电话,说了些节哀顺变一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些什么。下午,又接到永红、志生的电话,也是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

  最近一次见到苗老师是两个多月前。那是五月下旬吧,我在延安干部学院学习期间。那正是暮春初夏,延安的山沟山腰两旁尽是似谢非谢的刺槐花、野丁香花一类,一簇簇大片的雪白,与翠绿交相辉映,正是一年好时节。我是延大毕业的,在延期间老师、同学各种聚会就多些,苗老师人缘极好,参加我们聚会的场次就格外多些。物八二同学聚会两场,物理系部分老师聚会一场,横山老乡聚会一场,苗老师都参加了。其实,自我1988年考研离开延大后,特别是1991年来北京读博、工作后,我回延安的机会很少,总共也就三五次吧,与苗老师聚会的机会并不多。这回密集地聚会了这么多次,也许是天可怜见吧,让我有机会多看他几眼。从此一别,竟然是永诀。

  三叔既是我的班主任老师,也是我的“恩人”。我对他的感情非常特殊。我两岁时母亲就死于难产,几无印象,除了缺憾,甚至谈不上什么悲痛。小学前,我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上初中的时候,奶奶去世,我很是伤心悲痛了一阵子,但那时还不谙世事呢。2000年前后,爷爷去世了,让我首次领略到什么是痛彻心扉。爷爷是我家族中仅有的“明白人”,最无私体贴和关心我的人。我回陕北老家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跟我说:要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过多理会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提出的这样那样的要求。这个故去的苗老师三叔,是第二个让我感到心灵深处阵阵隐痛的人,就像失去亲人一样。

  三叔“有恩”于我,但我并不想回忆过多的往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个世界上,一万个人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他的名字和所作所为,对世人来说通常都是不足挂齿的。但对他周边的人来说,这个人的意义就非同小可,他可能是父亲、尊长、丈夫、儿子、患难兄弟,可能就意味着你的面包、庇护所和精神支柱。我这里只想提两个小事:一件是,大学毕业时,我留在了延大附中教书,两年后我就考研了,如果回到乡下教书,不见得有机会考研,这个事苗老师是帮了忙的。第二件事,我在西安交大读研是为延大定向的,毕业时考中了中国社科院的博士生,按规定仍应为延大定向。那时苗老师是人事处的副处长吧,亲自为我的事跑前跑后,找有关领导,说出个人才不容易,不应该束缚在延大。当时的校长叫杨永长,很开明,签字“放了我”,就是可以读计划内博士、毕业后可以不必回延大。对于我个人而言,这两件事都很大,或许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当然不会这么狭隘,认为只有对我好的人才是好人。今天,苗老师已故去,往事如烟。我想整个延大和从延大走出去的人,凡是认识苗老师的,都会为他的人品和德行所折服,都会为他的热心肠所打动。大大小小受过他“恩惠”的人应当不计其数。我记得在附中教书时,有一次,苗老师新搬到六排窑洞的某一排,家里的窑洞要刷白墙,一洗脸盆的白灰粉,一屋子的学生、老乡来帮忙。大家都发自内心愿意为他做点事。这一幕恍如昨日。我以为,凡人最大的尊严,就是来自他的与人为善和无私付出,以及周围人对他的感恩。身处我们这样一个急速变革的时代,世风日下,各人自扫门前雪,即使“拔一毛而利天下”的事,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去做。圣人教化说: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苗老师是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的“做人”标杆。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德”,即树立高尚的道德;“立功”,即为国为民建立功绩;“立言”,即提出具有真知灼见的言论。原文出自《左传》:“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用这个标准衡量,苗老师在我们熟悉者的记忆里一定是不朽的。我们都不是大人物,不需要大段大段的悼词。其实即使大人物的悼词,这“家”那“家”、这“长”那“长”说了大半天,在旁人看来也不过尔尔。人都没有了,世俗的一切也随即灰飞烟灭了。唯有一个人的德行可以长存人心。

  我今一整天神情恍惚,一直在思量三婶那句话的潜台词: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记得中学语文课文中有篇清朝方苞的《狱中杂记》中讲到:监狱里瘟疫流行,最先死的都是小偷小摸的小犯人或者无辜受冤枉的人,而那些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却很少生病,命硬得很。方苞解释说,这些大强盗心胆大、血脉旺盛,反倒百病不侵;小百姓胆小怕事,坏事却最容易找上门来。这个故事,我一直记忆深刻。但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不认为好人就不得好报、坏人就能长久。其实,我们都是宇宙过客、沧海一粟,生命是极其脆弱的。人生就是一场疲惫、无助和充满风险的旅途。好人坏人都难免一死。但正是因为有了一个个的好人,才让我们在如此冰冷的世界,感受到一丝丝温情。

  一个生命的逝去,的确有很大的偶然性。呜呼!三婶疑惑的是“就差半步就跨回院门了”。我们陕北民俗有句话叫“命犯小人”。其实,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毁于小人之手。古希腊伟大的科学家阿基米德被一个不知名的屠城士兵砍了脑袋,我们英雄盖世的老乡李自成在安徽九宫山死于一个小地主之手,美国的二战英雄巴顿将军的马车被汽车撞毁而罹难。在残酷的生存游戏中,好人和坏人都有可能随时遭遇不幸。但好人去了,我们会悲伤、会哀悼、会纪念。坏人去了,如果他是大坏人,一定会遗臭万年;如果是小坏人,人们则视之如弃弊履,冷眼看他腐朽化泥土。那个撞坏苗老师这样一个大好人的出租车司机,一定是个小人,也是恶人。一个无端剥夺他人性命的人,不管什么缘由,都是不可饶恕的恶人。我这里忍不住咒骂一句:狗东西,就等着下地狱吧。

  王羲之在《兰亭序》里有句话: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讲死生是人生大事的古语出自《庄子》,是庄子假借孔子之口说的话。进入中年后的这两年,关于死亡的思考时不时会闪过我的脑海。死亡是人生的最核心组成部分,也是一个人面临的最大挑战。悲观点可以说,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可回避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只不过有的人走的快点、有的人走的慢点罢了。人类所作的种种努力,都是想拒绝死亡,但根本上说都是徒劳无益的。记得我看过的一个《探索﹒发现》电视节目中讲: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一千种以上的千奇百怪的死法,有吃饭噎死的,有床上睡觉憋死的,有走路被掉下来的花盆砸死的,有的死法甚至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冥冥之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的。当然,人生这种悲惨的结局,不是让我们有理由去消极、遁世、颓废;而恰恰相反,它时刻提醒我们要珍爱生命,享受生活,快乐每一天。

  在我看来,死亡之于人最大的挑战,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无助感。这是一段多么孤独、黑暗和荒凉的旅程啊。不管一个人的人生是多么的声名显赫、众星捧月、吆五喝六,这一关他必须自己亲自单独过。老师昏迷了九天才去了,他一定是走了这样一段漫长而无助的旅程的。面对黑洞洞的前方,我们每个人都会充满了恐惧。但一想到那些故去的亲朋好友,想着他们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世界里静静地等着我们去相会,或许我们就会立即克服软弱和怯懦,坦然面对死亡,笑对人生一切苦难。

  注:本文完成于2011年8月22日下午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