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历史瞬间
——为董秀玉七十寿辰而作
李泽厚 刘再复
(刘再复执笔)
收到道群兄诸友人的邀请信(参与秀玉七十纪念集)后的第二天,我到泽厚兄家,提起此事,在旁的大嫂马文君(李泽厚夫人)立即说:秀玉这个人真好。我回应说,所以我很快就会交卷。泽厚兄则说:我也想写,可是已经宣布封笔,那就我们俩共同写一篇,由你执笔。我答应后,他立即到书房拿出一篇发表于二〇〇七年八月号《南方窗》的“谈话录”复印件给我,指着文中的一段话说:前三年我就这样评价董秀玉,请你把这段话放入文章中,我便抄录了下来:
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尤其是董秀玉,忠诚待人,办事周到,自己不出任何风头,很了不起。
泽厚兄恃才傲物,能用“很了不起”评价人,实在少见。我开玩笑说:“你这几句评价,可谓‘一句顶一万句’。”他不否认,只说这不是恭维,只讲了几句大实话。真的是实话,秀玉这个人,所以能得到像我这样一批读书人的敬重,就在于她身上确实有一个“诚”字。西方基督教文化,其深层之核是“信”,而中国文化的精神之核则是“诚”。“诚能通神”,秀玉能把握住中国文化的魂魄,真是聪慧过人。
泽厚兄是理性主义者,言必有据。因此立即举出两件铁铸的事实来证明他的论点。第一件事(一九八九年六月)留待以后说。第二件事是二〇〇一年,泽厚兄完成了力作《历史本体论》。此书本来是上海三联约的稿,但泽厚兄把稿子寄到上海后,那里的“三联”却不敢出。就在被“上海三联”否定的那一时刻,泽厚兄给“北京三联”的董秀玉打电话。秀玉一听到事情始末,立即说:“赶紧把稿子寄来给我,立即出。”满腔热情。泽厚兄要求:一个字也不能删改,秀玉也满口答应。书中有几段引述高行健的话,颇犯忌讳,但秀玉果真一字不删,完完整整很快就出版了。泽厚兄和我叙述这段“双城记”的故事之后,又对董秀玉作了一则评论:
董秀玉有胆有识,十分难得。无论是从事政治和经济,还是从事学术和出版,都需要胆和识。可惜多数人或有胆无识,或有识无胆,所以做不成什么事。秀玉二者兼备,便作出事业来了。
我补充说:人与人的差别,文章与文章的差别,从根本上说,是境界的差别。有胆有识,才构成境界。缺一项便无境界可言。北京三联的范老(范用)有境界,他的“传人”董秀玉也有境界,都值得我们敬重。我还告诉泽厚兄,我也要讲几则秀玉的故事,但在我们这篇合写的文章中不宜细说,否则文字会过于冗长。不过,有一个难以忘却的历史瞬间,无论如何是必须先表述一下。
一九八九夏天,一场政治风波把我推到广州,彷徨一个月之后,我出走香港。那时政治气氛十分严峻,我个人从“山顶”掉入“谷底”,何去何从,不知所措。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到了香港之后,内心仍然充满矛盾。我生性厌恶政治,此时偏偏落入政治漩涡之中。就在那个历史瞬间,就在脚踩香港岛屿的第二天,董秀玉给我打了电话,说李欧梵教授有一封芝加哥大学东亚系的正式邀请函,委托她交给我。她立即要把邀请函送来。这是我到香港后接到的第一个朋友的电话(兄弟亲戚的电话倒是不少),听了之后感到特别欣慰。过来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见面了,秀玉把芝大的“三色表”(正式邀请文件)交给我,并说了一番我至今难忘的话:“你本来就不喜欢政治,这回能到欧梵那里坐下来读书写作,反而是件好事。你如果需要什么书籍资料,尽管告诉我,我从香港给你寄。”我到美国之后,她果然不断给我寄书。一九九二年她离开香港到北京三联担任总编辑前夕,还把自藏的全套《读书》杂志寄给我。她知道美国缺少中文资料,我比她更需要“读书”。而这之前,她用香港三联总编职务的“权力”主编了一套“中国文化精选”丛书,把我和林岗合著的《传统与中国人》作为丛书的第一种,硬是在香港推出。她知道那时我漂流海外,国内已对我实行“书禁”,必须在香港支持我。一九八七年这本书在北京三联出版时,她就是责任编辑,但当时我正“红红火火”,出书似乎是“锦上添花”;而此时她在香港出版,则是“雪中送炭”。她是“国家干部”,此时“送炭”是会危及“乌纱帽”的,但她无所谓,偏偏把书推出。这一行为,真真是胆识兼有,品格、境界全在其中。不过,秀玉最初编辑《传统与中国人》(北京版)也不是“添花”似的轻松,她很辛苦,很真诚。我在《三联三代皆好友》一文中曾作了记载:
不计“三联”全史,以主体交往为尺,我把范用视为三联第一代,而把董秀玉、沈昌文视为第二代。秀玉、昌文二兄是我的同龄人,也都是我的好友。此次返回北京,我们三人一起共进午餐,畅谈了一番别后的故事,但都离不开一个“书”字。三联书店不简单,不仅产生了范老这样的“书魂”,还产生了秀玉、昌文这样的书痴。秀玉学历不高,靠超常的勤奋自学成才,竟能与范老、沈昌文一起,创办《读书》杂志,充当思想解放的先锋,团结海内外各种不同流派的知识精英,成为我们这一代人里的出版界脊樑,真不简单。记得《读书》创办的那一会儿,秀玉为了向我约稿,竟找到我躲藏的写作处,东四六条小胡同里一间布满灰尘的小屋,因屋子太小,站不了另一个人,她就在门口和我解说《读书》宗旨,让我加入她的无产阶级阅读先锋队,那时我正在写作《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在文学上刚露头角,她就关注我的思想路向。到了一九八四年冬季,她听说我在武汉有个文学新思维的讲话,便抓住不放,一再敦促我把讲话写成文章。在她的“逼迫”下,我终于写成“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稿子交给她后,她立即作为一九八五年二月号《读书》的头篇(分两期连载)发出,并造成“轰动效应”和引发了全国性的文学研究方法论探索的热潮。这之后,我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利用职权”,又进一步推动了这一探索。文学研究思维空间拓展一文一事,社会上都以为只是文学所所为,不知道背后有董秀玉和整个三联的支持与呼唤。为了此事,董秀玉和沈昌文一起多次到劲松(我的住处)找我,并要我把文章扩展成书,由三联立即出版,但因忙于写作《性格组合论》和《论文学主体性》而无法完成。
秀玉让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她在一九八八年担任三联总编之后,又自告奋勇担任林岗和我合著的《传统与中国人》的责任编辑。就在我把稿子交出不久,她因工作太累而病倒,以至发烧住院。听朋友说她病得不轻,我就去医院看她,没想到,我一进去就发现她的床头放着《传统与中国人》的稿子,中间还夹着一些小纸条。我急着说“这是何苦?”她却说:“烧退了就可以读书,出院后就可以把稿子发厂了。”那个瞬间,我除了感动之外,还想到,文化事业太苦了,即便身体烧焦了,也还得做。偌大的文化事业,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读出来、编辑排印出来的。精神价值世界固然是作者所造成,但也是一大群默默耕耘的“编者”所建构。
这里我说“默默耕耘”,正应了泽厚兄说的,她“自己不出任何风头”。其实,文化世界正是不出风头的默默耕耘者所支撑。秀玉之可贵,除了不出任何风头,还“不顾任何风向”,在任何历史境遇下都守持对朋友的真诚与对学术的真诚,该为即为,该断即断,“不计任何得失”。不出任何风头,默默而耕;不顾任何风向,堂堂而行;不计任何得失,孜孜而为;这三个“不”,构成董秀玉的真品格、真精神。历史是公平的,对于秀玉这种默默耕耘者,其报应是让人们把她的功德默默记在心里。今天泽厚兄和我合写此文,正是为了把“秀玉”二字默默记在心里,相信这一名字也会铭刻在历史的记忆里。
二〇一一年二月十九日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