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声 的 误 读
李 壮 鹰
陆龟蒙居震泽之南巨积庄,产有斗鸭一栏,颇极驯养。一旦,有驿使过,挟弹毙其尤者。于是龟蒙诣而骇之曰:“此鸭能人语”,复归家,少顷,手一表本云:“见待附苏州上进,使者毙之,何也!”使人恐,尽与橐中金,以糊其口。龟蒙始焚其章,接以酒食。使者俟其稍恱,方请其‘人语’之由,曰:“能自呼其名”。使者愤且笑,拂袖上马。复召之,尽还其金曰:“吾戏之耳。”
钱易《南部新书》卷四
这是唐末才子陆龟蒙戏弄官吏的一件轶事:驿使射死了他的鸭子,陆龟蒙装作惊慌失措,说这只鸭子因为会说话,本来已写好了进表要进贡给皇帝的。吓得驿使倾囊以出,赔偿损失。后来驿使问他鸭子会说什么话,他幽默地答之以“能自呼其名”。其实,以“自呼其名”来形容禽鸟的叫声,并非是陆龟蒙自己杜撰的玩笑,而是有典实依据的。《山海经》中描写过不少奇怪的鸟兽,而书中写它们的叫声往往是“自呼其名”。如《南山经》谓有瞿如鸟,“其名自号”;有禺鸟,“其名自号”;《西山经》有鸟、精卫、竦斯、凫徯等鸟,“其名自叫”;《中山经》有鹦勺、青耕,也是“其名自呼”。
鸟能呼叫自己的名字,《山海经》中是作为神奇之事来讲的,其实一点也不神奇,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云:“鸟兽自呼其名,见于《山海经》者甚多,皆非世所常有。其见于它书者,禽则有鹊、有鸦、有鹈、有鹡鴒、有鹧鸪、有鳦、有鹥、有鸭;虫则有蛤蚧、有庞蜂。原其始,人特因其鸣声而命以名,后遂以能自呼其名。凡禽言如布谷、脱布裤等,皆若是也。” 俞琰《席上辅谈》卷上亦云:“陆龟蒙谓鸭能言,能自呼其名。或谓自呼其名者,鸦鹊猫狗亦皆能之,岂特鸭与杜宇”。这也就是说,虫鸟之“自呼其名”,是人类倒果为因的一种错觉:本来,鸟的名字,是我们因其啼鸣之声而命的(物之命名,以形为用者多取其貌,以声为用者多取其声,如乐器之钟、磬、埙、竽、箫、筝、琵琶、箜篌、梆、铃铛、喇叭,亦皆因其声而称之也。甚至包括对人的称呼:婴儿出生,呱呱落地,第一次发声就是“哇”,故称婴儿为“娃”也。此论更有甚者,刘师培认为,所有事物之命名皆起于该事物之声音,其《左盦外集·正名隅论》论云:“如乌鸦二字之音近于乌鸦之声,鹅雁二字之音近于鹅雁之声,草字之音象踏草之声,叶字之音象风吹落叶之声,纸字之声象击纸之声,几字之音象击几之声,釭字之音象击釭之声,板字之音象击板之声,此皆字音象物音者也。”),此梅圣俞所谓“满壑呼啸谁识名,但依音响得其字”(《和欧阳永叔啼鸟诗》)。而名字叫得久了,人们便忘了它的来历,将拟声识作本名,故闻鸟声,不是想到鸟名出于鸟鸣,而是感到鸟鸣出于鸟名,于是对鸟声才有“自呼其名”的感觉(若依刘师培所论,则非但禽鸟可“自呼其名”,所有事物都是“自呼其名”,徐干《中论·贵验篇》引子思语:“事自名也;声自呼也”,二句意蕴,差可这样理解。从语学上来说,“名”字本身就取“自呼”之义,“名”之为文,乃“夕”加“口”,夕表夜间,口象发声,人处暗夜,形不可见,故以口发声自呼其名以告人也。鸟啼之声为“鸣”,鸣者名也,正取自呼其名之义)。
禽鸟的“呼名”是一种错觉,但颇富情趣,骆宾王幼时作咏鹅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头一句,写的就是鹅的“自呼其名”,它使鹅在美丽之外又平添了一种可爱的灵性。故“呼名”云云,也就成了诗人墨客形容鸟声的专用语,宋之问《陆浑山庄》:“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石园诗话》一引晚唐方雄飞诗:“驯鹿不知谁结侣,野禽多是自呼名”;李昌符《题友人屋》:“竹节偶相对,鸟鸣多自呼”;苏轼《与进士许毅野步》:“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如此等等,皆其例也。
我们注意到,凡是出于鸣声的禽名,大多为单、双音节,单音如鸡、鸭、鹊、鹅、鹤等等,双音如鹡鴒、鹪鹩、鹧鸪、布谷之类。这主要不是因为禽鸟的鸣叫音节都那么简单,而是作为名称宜简的需要。实际上,禽鸟、尤其是鸣禽,其鸣啼之音是相当丰富的。有人曾留意过鸟鸣的音谱,发现最善鸣之鸟的一段啼唱中可以达到五六个不同的音调,这样的鸣声在人的耳朵里,就不止是“自呼其名”,而是在叨叨絮絮地说话了。这就是“鸟语”一词的来历。
呼名也好,鸟语也好,其实都是人听出来的。大抵人对自然的感受,在接收信息时总免不了主观的放射,将自身的文化投到观照对象上去,使自然成为人化的自然,故人们可以从自然之形中看出“字”来,从自然之声中听出“话”来。唐李远《送人入蜀》:“杜魄呼名语,巴江作字流”;刘禹锡《和苏郎中寻丰安里旧居》:“池看蝌蚪成文字,鸟听‘提壶’忆献酬”,说的都是这种现象。
以话拟声,“但依声响得其字”的事,在古代有关听声的趣闻中是屡见不鲜的。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二引唐人小说:
明皇自蜀还京,以驼马载珍玩自随。明皇闻驼马所带铃声,谓黄幡绰曰:“铃声颇似人言语”。幡绰对曰:“似言三郎郎当、三郎郎当也”,明皇愧且笑。
“三郎”为唐明皇的宫中昵称,“郎当”为颓唐、潦倒之义。安禄山造反,使唐明皇国破家亡,“南狩”蜀中。还京之时,朝中上下心存悲戚与愧疚,此时听驼铃,耳中之声与心中之情相与沦浃,故成“三郎郎当”也。
中唐诗人窦巩有一首《忆妓东东》,其中云:“惟有侧轮车上铎,耳边长似叫东东”。爱妓死去,阴阳永隔,心中充满思念,故听车上的铃铎之声,亦似频呼爱人之名也。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 “颠、当、断、渡”为舌端爆破音,“风”(古音彭)为双唇爆破音,“颠风当断渡”五字,念起来颇觉拗口,然而是诗人的有意安排。冯应榴《合注》卷十八引查慎行曰:“下句即铃声也”,正得诗意。盖诗人舟行阻于风已两日,担忧明日仍不能成行,故听塔铃之语亦似“当断渡”之天气预报也。
最有趣的是唐人《启颜录》卷上所载的故事:
有一僧年老痰疾,恒共诸僧于佛堂中转经,即患气短口干,每须一杯热酒。若从堂向房温酒,恐堂中怪迟,即于堂前悬一铜铃私共弟子作号语云:“汝好意听吾铃声,即依铃语。”弟子不解铃语,乃问之,僧云:“铃云“荡荡朗朗铛铛’,汝可依铃语荡朗铛子,温酒待我”。弟子闻铃,每即温酒。数日以后,弟子贪为戏剧,遂忘温酒。僧动铃以后,来见酒冷,责之曰:“汝何以今日不听铃声?”弟子曰:“为与旧声有别。”僧曰:“铃声若何有别?”答曰:“今日铃声云‘但冷冷朾朾’,所以有别,遂不温酒。”僧笑而赦之。
这是一个笑话,但我们读了之后,于钦佩小和尚的机智幽默之外,也会顺便明白一个道理:人对声音之“误读”,是有很大的主动性的。同样的声音,可以随着听者的不同心愿而有不同的解读。
单调的铃声在人们的耳中尚且如此,音调丰富的鸟鸣就更是这样。自古以来,人们对鸟声远不止“自呼其名”的想象,更多的是根据它们不同的音调,从中听出不同的话语来,从而曲折地反映人的生活、情感和意愿。这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我们可以名之为“鸟声文化”。而我国地广人多,由于各地的方言有别、习俗不同,于是同样的鸟,因鸣叫处所的文化背景,所说的话语又各种各样,从而形成一种五彩缤纷的鸟声文化谱系。宋赵与虤《娱书堂诗话》云:
鹧鸪,其声格喈可听,世俗想象其音,或云“懊恼泽家”,或云“行不得哥哥”。盖方言不同,而歌咏亦各用之。
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七《布谷吟》小序:
人以布谷为催耕,其声曰“脱了泼袴”,淮农传其言云“郭嫂打婆”,浙人解云“一百八个”,鸟何与人事?人人以意测之,是非皆不同。
李诩《戒斋老人漫笔》卷六《布谷鸟》:
布谷鸟当五六月插秧时,自呼其名,分明云“布谷布谷”,因重叠其声,人骤闻之,音相近而疑似,如云“郭公郭婆”,又如云“看蚕看火”,今人遂称为看蚕看火鸟,亦称郭公鸟,失其本名矣。
包汝楫《南中纪闻》:
方语随地易声,即鸣禽亦然。吴中播谷鸟鸣必四声,俗所云“各家播禾”是也,至杭郡又讹为“扎山看火”。盖此鸟蚕月盛鸣,杭民育蚕就茧,必炽火蚕山下故讹指为“扎山看火”耳。其实,播谷声无异也,至楚地湖北,播谷鸟止二声,辨之仅辨播谷二字,与吴中绝不同矣。举一播谷,可见它鸟尽然。
陆以湉《冷斋杂识》卷六《禽言》所引黄霁青《禽言诗引》亦云:
江南春夏之交,有鸟绕村飞鸣,其音若“家家看火”,又若“割麦插禾”,江以北则曰“淮上好过”,山左人名之曰“短募把锄”,常山道中又称之为“沙糖麦裹”,实同一鸟也。……《本草释名》又有“阿公阿婆”、“脱却步裤”等音。
这都是说,同样的鸟声,在人耳中的话语可随着各地的方言习俗的变化而变化。
也有同地同鸟,随着事态的不同而说不同的话的例子,陆以湉在《冷斋杂识》中说了布谷声因地而异之后,又说:
吾乡蚕事方兴,闻此鸟声,以为“扎山看火”。待蚕事毕,则以为“家家好过”,盖不待异地,而其音且因时变异矣。
明人陆深的《蜀都杂抄》也这样记载峨眉山顶的鸟鸣:
游人凌晨登山观佛光,光未发时,有鸟先飞过,若言“施主发心,菩萨未到”。光既散,复来,作声“施主布施,菩萨去了。”
周作人《苦茶杂记》有一篇《关于禽言》,其中引清人无闷居士的《广新闻》“家家好”一则云:
客某游中峰,时值亢早,望雨甚切,忽有小鸟数十,黑质白章,啄如凫,鸣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语。山中人哗曰:此旱怪也,竞奋枪网捕杀数头。天雨,明日此鸟仍鸣,听之变为“家家好、家家好”矣。
又云:
吾乡称斑鸠曰野鹁鸽,又称步姑,钱沃臣著《篷岛樵歌》注云,“俗谑善愁者曰鹁鸪”,宁绍风俗相同,盖均状其拙。鸣声有两种,在雨前曰“渴杀鸪”,或略长则曰“渴杀者鸪”,雨后曰“挂挂红灯”,此即所谓有还声者也。
佛经有一句话叫“境由心造”,这话用来形容人们耳中的鸟语之因地、因时、因事而变,是非常合适的。盖地、时、事不同,人们的习俗、心理亦不同,故造成他们对鸟语的不同“读”法。
人们从鸟啼中听出话语,而话语之意义又要求有事实背景的填充,于是乎,人们又根据不同的鸟语,造出不同的故事与传说。诸如:听杜鹃之语曰“不如归去”,《蜀王本纪》述其本事云:“蜀望帝淫其臣鳖灵妻,乃禅位亡去。时此鸟鸣,故蜀人见杜鹃鸣而悲望帝,其鸣如曰‘不如归去’”;又《成都记》:“望帝魂化为鸟,名曰杜鹃”。鹧鸪之语曰“向南不北”,李白《山鹧鸪词》述其故事云:“苦竹岭头秋月晖,苦竹南枝鹧鸪非。嫁得燕山胡雁婿,欲衔我向雁门归。山鸡翟雉来相劝,南禽多被北禽欺。紫塞严霜如剑戟,苍梧欲巢难背违。我今誓死不能去,哀鸣惊叫泪沾衣”。布谷之语曰“姑恶”,苏轼《五禽言》自注:“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又语曰“姑获”,《荆楚岁时记》云:“此鸟鸣‘姑获’,为好取人子女养之”。又语曰“嫂嫂亏姑”,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五云:“吾乡山中有鸟,当春夏之交,且飞且鸣曰:‘嫂嫂亏姑’,鸣至新秋始已。闻古有小姑,受嫂凌死,精魂所化者”。其鸟或语曰“郭嫂打婆”,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七《布谷吟》:“或传悍妻天所怒,姑不可掴渠不顾。罚为此鸟声曩衍,警世勿为郭家妇”。其鸟又语曰“婆饼焦”,冯梦龙《情史类略》:“人有远戍者,其妇从山头望之,化为鸟。时烹饼将以为饷,使其子侦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已,见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饼焦’也”。寒号鸟语曰“得过且过”,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云:“五台山有鸟名曰寒号虫。当盛暑时,文彩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然如鸟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因为有传说故事作为支撑,在某一地区,人们耳中的所闻的鸟语也会有固定性。但固定的鸟语也还是会随着听者的不同心情而呈现不同的色彩。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六云:
人之悲喜,虽本之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阴,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余谓尚未免着于境者。欧阳永叔在滁阳有《啼鸟》一篇,意谓缘巧舌之人谪官,而今反爱其声。后考试崇政殿又有《啼鸟》一篇,似反滁阳之咏,其曰:“‘提葫芦’,不用沽美酒。宫壶日赐新发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发”。末章云:“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矣。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
他举欧阳修的咏鸟语诗为例,深刻地说明了鸟声因心而异的道理。
这样一来,鸟之鸣叫,在人的耳中,便是一个极其丰富的话语的河、故事的海,它是随着人们所处的时、地、风俗、需要以及心情而千变万化、五光十色的声音世界。清人王有光《吴下谚联》卷一“是这鸟叫这声”条列举鸟声之丰富:
一禽自有一禽言,百鸟则有百鸟语。“狗来不怕猫来打”,鹦鹉能言;“你吃肉时我吃肠”,冶长解语。鹃啼“归去”,滴血泪以添愁;莺啭绸缪,听好音而疗妒。催织催耕,既“播谷”又“脱布裤”;呼晴呼雨,道“救火”复晒出巢。鹡鸰鸣“鹡鸰”,声细细,文如其人;姑恶叫“姑恶”,声粗粗,名副其实。五灵脂“得过且过”,“凤凰不如我”;雨道士“泥滑泥滑”,“行不得也哥”。出巢风,进巢雨,须知众鸟无心;鹊报喜,鸦报忧,吩咐东君自主。
其实,他所列举的只是鸟声文化的渊薮中之沧海一粟而已。
以上叙鸟语之多样:同样的鸟鸣之声,可随着人们所处的地区方言的不同和心意、情感的区别而听出不同的言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鸟声在人们的听觉中完全没有确定性,以至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中听出任何话语。实际上,鸟啼成语,固然是一种误读,但误读也总须建立在客观的鸟鸣与特定话语在声音和韵调上确有相似之处的基础上。因此,对于相同的鸟鸣,我们一方面可以从人文的角度上来考察它们何以歧异;另一方面,对于不同的鸟语,我们又可以从科学的角度来寻绎它们在声音上的相互关联。就以鹧鸪为例,不同时代和地区的人,对其鸟语“翻译”得最为歧异,而我们从音韵学上一分析,却能发现在歧异之中有声音相通。“鹧鸪”,是中古后的名称,而这个鸟名与大多数的鸟名一样,实起于此鸟的鸣声,柳宗元《放鹧鸪啼》:“楚越有鸟甘且腴,嘲嘲自名为‘鹧鸪’”,正谓此也。鹧鸪上古时简名为“鸠(上古音‘姑’)”,口语称为“雎鸠”,《诗·周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写的是这种鸟的鸣叫。“雎鸠”在诗中作为鸟名,“关关”作为具体鸣声的模拟。而“雎”与“鹧”,“鸠”与“鸪”,皆为双声字,则可知中古的“鹧鸪”即上古“雎鸠”之声转也。而“关关”的“关”又与“鸪”双声,则“关关”者,亦即后世状此鸟鸣声之“鸪鸪”也。“关关”之拟声,后世又作“间关”,白居易《琵琶行》:“间关鸟语花底滑”,而“间”与“鹧”双声、“关”与“鸪”双声,“间关”亦“雎鸠”、“鹧鸪”之音转也。杨雄《方言》说鹧鸪:“秦汉之间谓之鵴鸠,其大者谓之鳻鸠。”《广韵》“鳻音如班”,鵴鸠即雎鸠,“鹧鸪”为鵴鸠、雎鸠之音转;“鹁鸪”为鳻鸠之音转也。“鸠”,古时随地方不同有许多异称,《诗召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毛传》:“鸠,鳲鸠也;鳲鸠,秸鞠也。”《方言》:“关西梁楚之间谓之秸诰,周围之间谓之击谷,自关而西或谓之布谷”。实则秸鞠、秸诰、击谷,皆为同一声源之音变也,古对鹧鸪之鸣又拟音为“钩轴格磔”,李群玉《山行闻鹧鸪诗》:“方穿诘曲崎岖路,又闻钩轴格磔声”。而“钩轴”乃“鸪”之缓读,“格磔”乃“鹧”之缓读也。“鹧鸪”,有的地方称“鹁鸪”,“鹧”、“鹁”叠韵,音近而变也。中原大多数地区至今称“布谷”,又为“鹁鸪”之声转也。布谷语听为“懊恼泽家”,“家”古音姑,则“泽家”亦“鹧鸪”之音转也。听作“各家播禾”,“播禾”为“鹁”声之延展,“各家”为“鸪”之延展也。听作“行不得哥哥”,“不得”为“鹁”之延展,“哥”为“鸪”之音变也。陆佃《俾雅》:“鹧鸪……一名怀南,其名自呼云钩轴格磔,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与“钩轴格磔”同为鹧鸪之自呼其名也。听作“脱布裤”,“布裤”显为“布谷”之声訛也。“郭嫂打婆”、“阿公阿婆”、“郭公郭婆”,“郭”、“公”等音近“鸪”,“婆”音近“鹁”也。“一百八个”,“百八”近“鹁”,“个”音近“鸪”也。“短募把锄”,“把”与“鹁”同声,“锄”与“鸪”同韵也。“婆饼焦”,“婆”、“饼”音皆近“鹁”,“焦”发“糊”音,与“鸪”同韵也。周作人说,南人口中的鸟声“婆饼焦”,北京呼为“糊饽饽”(《苦竹杂记·关于禽言》),它大抵为“鹁鸪”二音的互倒。至于“姑恶”、“姑获”之谓,皆为“鸠”或“鸪”音之延宕也。有人说南方的子规鸟也就是北方的鹧鸪,明刘基《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十《山鹧鸪》:“鹧鸪元是岭南音,岭北无人识此禽。男人唱歌过岭去,北人相向泪沾巾。山禽一处一般声,不是乡音便动情。多是江南子规鸟,天津桥上对人鸣”。他说子归即鹧鸪,不知在鸟类学上的根据是否确凿,但考之古籍,确有例证:按子规古称“子雋”,《说文》“雋”字下云:“蜀王望帝淫其相妻,鳖亡去,为子雋鸟。”《释文》:“雋音规”。而《玉篇》:“雋即布谷”。又,雋鸟亦称雋周,陆玑云:“雋周,子规也。”而“雋周”即上文所举鹧鸪鸣声之“钩轴”也。此外,关于子规即鹧鸪,我还可以从鸟名和鸣声上补充两个佐证,一是“子归”与“鹧鸪”二名,子与鹧双声,归与鸪双声,故可理解为一语之音转;二是子归之鸣声“不如归”,与“布谷”的联系:“不如”之音近“布”,而“归”之音近“谷”也。
鸟语这种题材,在想象上生趣盎然,在内容上丰富多彩,在寄意上又相当自由而富有弹性,所以,它也就成了诗人传达情感、表现生活的好诗料。在古代的咏物诗中,有一种体叫“禽言诗体”,就是通过描写不同的鸟语以寄其意的。正式开创此体的是宋人梅尧臣,他有一套《四禽言诗》:
“泥滑滑”,苦竹岗。雨潇潇,马上郎。马蹄凌兢雨又急,此鸟为君应断肠。
“婆饼焦”,儿不食,尔父向何之?尔目山头化为石,山头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
“提葫芦”,沽美酒。风为宾,树为友。山花缭乱目前开,劝尔今朝千万寿。
“不如归去”,春山云暮。万木兮参天,蜀天兮何处。人言有翼可飞归,安用空啼向高处。
梅尧臣这诗虽写得不算太好,但它似磓轮之于大辂,开了风气之先,后来欧阳修、苏轼等人都起而酬和与仿作,遂成“禽言”一体。宋以后诗坛中出现了许多禽言诗,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佳作。因为“禽言”这种文化现象完全来自民间,各种鸟语所系的传说故事也都来自百姓,故诗人所写的禽言诗,在内容与情感上就与下层百姓具有亲密的联系。禽言诗中最精彩的,也是描写百姓生活状况的诗。刘克庄曾有《禽言诗》七首,每首以一鸟为题:
杜鹃:门前客劝不如住,树头鸟劝“不如去”。廷尉重来客又集,丞相欲去门人泣。客误主人固不少,哀哉人有不如鸟。
接客:向来客至投辖留,而今避客如避仇。山禽儆我似有理,何不握发更倒屐。禽兮禽兮汝岂知,人生衰旺各有时。主人老病客勿怪,羹冷杯空无管待。
姑恶:有鸟有鸟林间呼,声声句句唯怨姑。夜挑锦字嫌眠懒,晨执帨巾嗔起晚。老人食性尤难准,冰天求鱼冬求笋。爷娘错计遣嫁夫,会不长作闺中姝。新妇新妇牢记者,人生百年更苦乐。他时堂上作阿家,莫教新妇云“姑恶”。
行不得哥哥:羊肠汝尚“行不得”,而况汝兄脚无力。何尝知有涉岗诗,声声叫兄行不容释。四达之道如掌平,井廪危道慎勿行。禽鸟微类甚有情,鼻亭公岂不爱兄。
提葫芦:朝朝暮暮愁不已,人为愁人死愁鬼。百禽唯尔尤可喜,劝我移住醉乡里。刘伶毕卓擅自谋,生前死后不识愁。
脱布裤:贵家纨绔金梭织,贫家布裤才蔽膝。半夜打门持文书,脱袴贯酒待里胥。何时赎裤要御寒,亦为官掩催租癍。
布谷:墙壁虽有勤农文,不如禽语尤殷勤。春泥滑滑陂水满,晨出下秧薄暮返。呜呼三农养一兵,汝曹努力勿惰耕,朱门日高眠未起,却嫌布谷声聒耳。
明人彭孙贻《茗斋集》亦有《禽言诗》十首:
行不得也哥哥,水有网罣,泽有虞罗。荆棘四野,跣行奈何。山多貙豺沙有蜮,泥行涉江鼋可食,天之南,天之北,怀夫君,行不得。
紮山看火,小麦未黄,大麦已可。舂之糜之,哯姑得我。鸡西于篱犬入户,蚕妾连宵无伴伙,紮山紮山须看火。
泥滑滑,泥滑滑,高车入朝多覆蹶,泥深汩汩,马蹄以没。掴泥拔刺伤我马,足短辕小晚不发。其雨其雨防泥滑。
姑恶姑恶,谁云姑恶,阿姑重晨炊,贱妾事蚕作。里正夜叩门,夏税已榜掠。女桑在枝蚕在箔。三朝阿姑无餺飥,妾罪当笞姑不恶。
不如归去,苦竹从中,啼声著曙。瞿塘倒流,激以搖澦。修蛇若陵,古帝安处。巢于谷,家于树,黄牛白马,朝朝暮暮。春山如此,不如归去。
布谷布谷,刈得一斛粳,簸得三斗六。盙无靡,莫为粥。乳燕雏成丝上簇,一雨一晴二麦熟。无菽一朝饥,无麦半岁畜,偻偻跦跦且布谷。
水鹁鸪,水鹁鸪,小姑怨叶湿,田夫望麦枯。去年无雨禾稼无,今春雨甚损积苏。盖我屋,抱我雏,月如仰瓦军如觚,人将弹我且莫呼。
呜呜哑哑,老鸹衔肉,坠于屋瓦。无搏我子,黄口儢牙。东大夫,马白赭,弯弧贯,矢一发。灾非灾,疢非疢,累而妻,有公冶,乌复乌,哑复哑。
得过且过,寒风秃肌羽催挫,小妇织缣,老妇织布,织成匹半连夜作,捐上官仓儿无裤。山鸡毛美,众鸟相贺,嗟我土窟谁一顾。
提葫芦,东家酒美君莫沽,君莫沽,主妇数钱除我宿。君看北邙柏下客,有口不饮徒含珠。劝君酒,试一沽,脱君佩,酒家胡。
这些诗大多描写民间劳动者的生活,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他们的辛劳和痛苦,且富有感染力。宋末金兵南下,诗人潘武目睹中原之荼毒,感而作《四禽言诗》:
交交桑户,交交桑户,桑满墙阴三月暮。去年蚕时处深闺,今年蚕时涉远路。道旁忽闻人采桑,恨不相与携倾筐。一身不蚕甘冻死,只忆女儿无衣裳。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家在浙江东畔处。离家一程远一程,饮食不同言语异。今之眷聚皆寇仇,开口强笑心怀忧。家乡欲归归未得,不如狐死犹首丘。
泥滑滑,泥滑滑,脱了绣鞋脱罗袜。前行上马忙起行,后队搭驼疾催发。行未数里日已低,北望燕京在天末。朝来传令更可怪,落后行迟都斫杀。
鹁咕咕,鹁咕咕,帐房遍野仍前呼,阿姊含羞对阿妹,大嫂挥泪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虏,犹幸同除为妻孥。怨言相怜莫相妒,这个不是亲丈夫。
诗歌通过鸟语起兴,道尽战争中无辜百姓流离丧乱之苦。所有这些,都是“禽言诗”中现实性很强的、很值得诵读的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