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一般都坐落在城市繁华地段的一角,或屈居于一个摩天式的写字楼内,它对于自己的服务对象或曰种群是有挑剔的,在它的那么一种看似漫不经心且颇显随意的“居所”选择上,处处透出了它匠心独运的苛刻。
我只是一个城市的漫游者,一如本雅明笔下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者,我穿行在这座都市的大街小巷,那些新近崛起与高耸入云的大楼总能引起我的无限好奇,而我又对那些曾经的穷街陋巷,而后又被经心改造的时尚款可供游览的小胡同又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留流忘返───比如“小资”与“小清新”们时常光顾的锣鼓巷与驻扎后海的烟袋斜街,当然那里的纯正咖啡馆是不多见的,基本上被林立的个性独具的小酒吧所覆盖,虽然亦能品尝咖啡,但毕竟不属于我所要光顾的城市咖啡馆。
城市咖啡馆设置在别处。自从在某一个清晨突然光顾这座逐渐繁华起来的大都市时,它便不言自明地似乎拥有了一个别致的身份,这一身份是无须大张旗鼓地去四处张扬的,它的装饰、品味、格调,乃至来往客人的穿着打扮和翩翩风度,已然暗含了一种接纳与拒斥的标准:而这一标准又无须张贴它的安民告示,它就是那么雍容大度的存在着,仿佛在向所有人敞开着大门,迎来送往不同的顾客。它自身对顾客的选择并无挑剔,挑剔的是它的存在方式与装饰风格。
在游手好闲者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咖啡馆是在国贸崛起后不久,这个随着城市化的进程遽然崛起的奇怪的建筑群落,偏居于京城东方之一隅,那时这一带尚显得较为荒芜,地处城市的边缘地带,也正因为其边缘,那些按照外交惯例而无法居住在城市中心的使馆区,被顺理成章地安置在了这里,故而在那个时代,这里从来不是本地的子民们时常来此一逛的区域──在那个一穷二白的时代,它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是一金发碧眼一族可以四处游荡的“特区”,国人难以走近,走近了在那时是要受到莫名的“安全性”的忧扰的。但或许正是因了这一群在肤色与国别上与我们相异的种群,口袋里叮当乱响的美钞,刺激了城市东方的昂然崛起,国贸大楼的拔地而起就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姗姗来临。也就是在那时,游手好闲者偶然地此生首度发现了咖啡馆。
咖啡馆在游手好闲者的记忆中只在西方的小说中出现过,比如巴尔扎克的包罗万象的城市小说,在他的印象中,能去游逛并品尝咖啡的人,隶属于城市小资产阶级一族,它与两袖清风的城市平民无缘,这是经济地位与身份所决定的,因此按马克思的阶级论中,咖啡馆自身已然构成了阶层的划分。但那时改革开放的风潮正在迅猛刮来,摧枯拉朽,一往无前,而咖啡馆因时之需,悄然地落户在了这座那时还极显时髦高贵的建筑群落中。
游手好闲者诚惶诚恐地来到了这里,与其说是为了品尝咖啡的味道,不如说是为了体验巴尔扎克笔下咖啡馆的生活情趣。当女服务生迈着迷人的款款小步来到他的面前,微笑地递上一份咖啡单时,游手好闲者彻底傻眼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咖啡还有足够多的品类可供选择。他抬眼望去,四周坐着大多是金发碧眼,他们的穿着随意而时髦,谈笑风生,轻松自如,仿佛这里天然属于他们的开心乐园,而自己则在为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银俩而感到窘迫。他没敢露怯,装着时常光顾咖啡馆的常客那般点了一款咖啡,只是他尴尬的表情一定泄露了他的那份难掩的狼狈。
端上来的是他后来知道的“卡布其诺”。抿了一口,感觉有点苦涩,他那时还不知道可以放糖,尽管那个糖袋就置放在他的眼前,但上面标识着的是英文字母,而他的“身份”又决定了他看不懂这一字母。尴尬是显而易见的。但游手好闲者却平生头一回品尝了咖啡的滋味,而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与巴尔札克就因了一杯咖啡的缘故而取得一点小小的情感联系,这让他感到了欣慰。
咖啡馆是城市生活必要的点缀,甚至是城市化生活中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在今天,难以想象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没有设置咖啡馆,它无形中代表了一种文明程度──尽管它是舶来的,纯属“洋人”的情调与生活方式,可一旦在异国他乡落户并蔚为大观,就必然意味着在人类文明规则的引领下,城市生活方式的借鉴与趋同,由此城市人的消遣方式有了一个别样的风景───或孤单一人,或亲朋好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咖啡馆内,谈天说地,悠游自在。咖啡馆无疑适合在紧张激烈的城市生活中让人有一个获得适当放松的消闲场所,伴着爵士音乐和体面人流的穿梭往来,可以尽情地暢所欲言,亦可以孤独得一语不发默默地品着滴滴香浓的咖啡,观赏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外的车流与人流,冥想着这个世界之外的自在与欢乐,或者在世的忧郁与苦闷──但它确能暂时缓解城市人的这份忧郁与苦闷,因为你与人群在一起,一如本雅明所说的:你喜欢孤独,但你喜欢的是人群中的孤独。是的,游手好闲者喜欢这样一种孤独方式,在喧嚣的人群中,独僻一隅,并不是为了聊天,为了简单的消费与消遣,而是为了感受到你还置身在沸腾的人流中,你没有被这个冰冷的世界所抛弃,虽然你仍是孤独而忧郁的,但仿佛这一忧郁与孤独因了与他人的默默分享,而有了一份自在自为的高贵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