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杂志的两年
《中国周刊》总编辑 朱学东
不撤出战场,
不招致毁亡,
不放弃理想。
——徐一龙(《中国周刊》总编助理)
中国周刊是我读懂中国的另一个故事。
1,
到今年5月,《中国周刊》一路蹒跚,踽踽而行,也已走过2年。
虽然名为周刊,实为月刊出版,其间难以向外人言说的隐痛,时时针锥我心。
我一向坚持,社会由个体组成,个体的命运,是读懂中国社会的钥匙。
《中国周刊》2年来的命运,是我读懂中国的另一个故事。
荒诞不经,却有着中国式的合理性。
但即便这样,一群人,依然意气风发,不撤出战场,不招致毁亡,不放弃理想,
在被允许的空间内,努力向社会奉献了一本有情怀的刊物。
有人批评说,你们空担了中国的名头。
也许。
我们也毋须任何辩白。
如今,27本杂志摞在一起,我们可以毫无愧色面对自己,面对读者。
不是说它做的有多好。
尽管奋斗的结果还是未知数,但在对抗绝望的过程中,坦诚面对自己的困境,面对自己的缺点,不断克服困境和自己弱点,我们一直在努力没有放弃的那份心,一定能够赢得尊重赢得自己。
“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
《旧约》的这几句箴言,比较形象地呈现了《中国周刊》这两年来的历程,和我个人的心路。
“我们生活在一个表面上看很难改变的时代,人们会很容易屈服于异议和自己的弱点,然后选择一条更加简单的道路,从而也就逃避了应该向他人承担的责任。曼德拉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但是对于他来说,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阳光照进罗本岛的监狱,他就会期待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一个值得他牺牲的未来。”
这是奥巴马给曼德拉《与自己对话》一书所写序言中的内容。
我也更愿意相信,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阳光,一丁点儿的进步,也能让《中国周刊》,让我们每个人,对未来更有期待。
2,
我在江南水乡长大。
整天在河塘边厮混,虽然只会狗刨,但也自诩熟谙水性。
后来坐船从天津去大连,方知汪洋中一条船的真意。
从此,我再也不说自己熟谙水性了。
我换的工作也算颇多,大学教师、公务员、媒体、媒体研究,
从中枢到地方,从专业到大众,从主流到边缘,南来北往,
自以为没有趟不过的河,翻不过的山,
但自从到了《中国周刊》,我再也不敢说自己见多识广了。
《中国周刊》,只是汪洋中的一条船。
生活是最好的编剧,永远超越我们的想象力。
当初我们上船的时候,个个意气风发。
我们并没有想到,这条船的命运如此多舛,其遭遇的风浪激流,如此莫测,足以让经验最丰富的海员都为之心悸,弃船落荒而跑。
我也曾夸下海口,希望用三年时间,把《中国周刊》打造成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杂志。
虽然,我们知道环境复杂,市场多变,但并非没有机会。
只是后来,形格势禁,《中国周刊》变成了月刊,机会渐渐失去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其他难以言说的隐痛,许多人忍受不了梦想越来越遥远,主动或被迫选择了离开。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时刻。
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即将解脱的时候,我也有了末路狂奔向陌路的念头。
读《迷惘》时,卡奈蒂告诉我:“任何笨蛋都能摧毁最复杂的精神,无论何时,只要他愿意”。
确实如此。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如今已没有笨蛋,只有利益。
虽然,在剥开即其利益的遮蔽,依然还是笨蛋。
但,谁又会在乎历史?
我常常反思自己过去在体制内的工作经历,终于体会到,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可能成为筑墙者,都是汇聚成汪洋大海的小溪流。
人人都是筑墙者,人人都可能摧毁最高贵的精神。
不作恶。像谷歌的价值观一样。
我在乎,我敬畏。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
经年之后,当能够安静下来的,看看过去印成铅字的文字,做过的杂志,无论面对自己,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朋友,还是自己的读者,能够坦然心安,这,就够了。
3,
机缘巧合,我最终没有奔向陌路,而是沉潜下来,继续带着《中国周刊》挣扎前行。
战士没有选择战场的权利,但他应该知道自己该如何赢得尊严赢得胜利。
变革的力量源于自我改变。
“命运只是我们行为的半个主宰,剩下的一半或者将近一半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马基雅弗利告诉我们。
在允许的空间内,把《中国周刊》做成一本有情怀能盈利的刊物,需要根据环境做出相应的调整。
因时而变,一切才有可能。
首先是内容定位的调整。
最初《中国周刊》希望走硬新闻路子,显然,这条路被堵死了。
在探索过程中,编辑部提出了泛财经话题与文史题材混搭的路子,以适应我们被允许表达的空间和方式。
到2011年初。我和《中国周刊》副总编蒋晨明几番探讨,越来越感觉到,在现实条件下,也许只有一条路,可以让我们冲出重围,别开生面。
那就是回到个体命运的解读上,把个体置于时代和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讲述个体挣扎奋斗的故事。
所有事件的主角都是由个体构成,所有社会情绪的背后都是由个体支撑的。
无论这个体是人,还是企业,学校、乡村等等,他们都有生命。
每一个个体故事,背后都向征一个活的中国。
唯有个体成长,才会带来社会成长和进步。
当然,个体的选择,不是凭空而来,不是知音体的。
《中国周刊》要讲述的个体命运,所指向的,一定与现实政治经济社会紧密关联。
在这样一个思路引领下,无论是讲述大人物大企业命运的《郭广昌的商业帝国》、《陌生人张朝阳》,还是《陈佩斯:少爷的磨难》,不管是《清华与国运》、《稳一代》,还是《今天我们怎样做父亲》,核心都是通过个体命运,呈现我们对于中国社会的思考。
这也是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
比如,做《郭广昌的商业帝国》时,对于民企夹缝中成长的感觉,我希望的《病梅馆记》的味道没有写出来,不过到《陌生人张朝阳》时,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
像《稳一代》、《今天我们怎样做父亲》,则是小人物们各自命运的群像,背后指向的社会情绪和问题,也是一目了然的。
我后来在《中国周刊检讨之为什么要写小人物的命运》一文中这样总结:
“在情感和人性方面,无论善恶美好与丑陋,都一样拥有。这与阶层无关,无论他处在金字塔尖,还是被牺牲压抑在塔底。所以,这样的呈现,无关地位高下,身份悬殊,而只与人性情怀相关。”
这就与我们每个人相关了。
他人的命运就是我们的镜鉴我们的命运。
这才是个体命运解读的本质。
这也是《中国周刊》在月刊出版阶段,在被允许表达的空间下的定海神针。也是汪洋中的挣扎驶向彼岸的《中国周刊》的指南针,发动机。
4,
卡奈蒂认为,汉字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文字。
不过,在假大空余毒之后,许多媒体的文本表达,依然失去了迷人的魅力。
义理为干,然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
在桐城派那里,文本表达的重要性仅次于价值观。
文本的价值是什么?
既是价值观传播之需——如果别人看不懂,不看,你还传播个屁——现在很多媒体有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商业主义的考量。没有好的文本,读者读不下去,怎么凝聚读者吸引读者?没有读者,哪来的发行收入和广告收入?
什么图书卖得最好?故事讲得好的小说;什么杂志卖得好?知音故事会,因为编的故事离奇曲折吸引人;同样,什么电影电视剧卖座?故事编得好。
只有可读性故事性强,杂志的发行量才会大,杂志也才能把自己想要传播的价值观,悄无声息地灌输给庞大的读者群。
这叫大音希声。
月刊对于读者而言,文本的重要性显然更是不言而喻了。
当然,《中国周刊》要的故事化表达,并不是胡编乱造,而是需要建立在详尽的调查研究基础上。
虽然,《中国周刊》在创刊之初,就明确了高度的文学化和故事化表达是《中国周刊》的写作宪法,也专门找了特稿写作的好手来给记者培训,但这同样是一条崎岖之路,坚持下来,殊为不易。
我的同事蒋晨明总结说,起码要能让读者读下去,读得懂,然后才会有共鸣和联想。
我的老乡、中国青年报的包丽敏也是一把写特稿的好手。她总结的经验是,文字还是需要耐读和悦读的,得挑逗读者,让他们心头一荡,或者心头一紧,或者心头一惊,或者心头一暖,都行。悦读的过程,基本就是跟读者一步步调情的过程。
而《故宫》《敦煌》这样的纪录片,史景迁的历史写作方法,同样给了我和我的同事诸多启迪。
感谢互联网,感谢社交媒体,当它们把世界搞的支离破碎时,也创造了另一个慢阅读深阅读的时代和市场,这给《中国周刊》和它的采编人员,有了尝试探索的机会。
虽然,这条路上,依然荆棘丛生,也不会有一蹴而就。
5,
《中国周刊》已经出版了一本图书,《中国财富圈》。
这本书是《中国周刊》一组封面报道《中国式商圈》的改写本。
虽然在我看来,质量一般,而且在它出版过程中,也遭遇了海盗般的劫掠,但据说卖的还不错。
这也是《中国周刊》图书计划的尝试。
目前,已有数家出版社瞄上了《中国周刊》的内容,这也算是对我们努力的另一种肯定吧。
今年以来,《中国周刊》的影像计划也已经启动,两本《中国周刊·镜》特刊,好评如潮。
如何将商业与我们的价值判断结合,《镜》特刊才刚刚起步。
而讲堂计划,已经走出了《中国周刊》编辑部的大门,开始走向了学校和社会。
移动和互联计划,也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
与其怨恨世界,不如改变自己。
当我们放下怨怼之心,选择希望,摒弃恐惧,不再沉陷于遭遇的种种不公,而努力向前看,把每一件能够做好的事做好,把能写的每一篇文章写好时,
一切似乎开始好转,世界重新向我们张开了大门。
“在这风雨飘摇之秋,清华正好像是一条船,漂流在惊涛骇浪之中,有人正赶上负驾驶它的责任。此人必不应退却,必不应畏缩,只有鼓起勇气,坚忍前进。虽然此时使人有长夜漫漫之感,但吾们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风定,到那时我们把这条船好好开回清华园,到那时他才能向清华的同仁校友敢说一句‘幸告无罪’。”
1941年,梅贻琦这样表达了对清华的责任。
对于我们这些有幸参与《中国周刊》奋斗的人来说,也像在汪洋中驾驭着一条船,勉力驶向彼岸。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一切都顺风顺水,这本杂志也就不会叫《中国周刊》,也轮不到我们来操持驾驭它了。
在惊涛骇浪中,朋友让我们温暖,敌人使我们成长。
感谢所有为《中国周刊》付出过的人,感谢所有关心支持《中国周刊》成长的人。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跬而不休,跛鳖千里。
找对了路,就不怕路远。
相信,所有的经历,都不会了无痕迹。
(感谢南方传媒研究的厚爱